第九十五章 挑衅
落网。
这个词化作千万只鸟雀飞进蔺不言脑海,一齐嗡嗡作响,霎时听不清任何外界声音,她下意识抓住巧月的手腕,“从何处得来消息?”
“今晨大街小巷全传遍。”
“怎会如此…”
她仍不敢相信消息来源的真实性。
陆行知蛰伏上京城好几年,均未被抓住,一方面是他自有藏身窍门和姜霏、孟老的掩护,另一方面是轻功极高,那今时怎得会被轻易逮到。
即便是幕后者想要以此为饵,故意放出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待见面自然不攻而破,又有何意义。
事出蹊跷,蔺不言保持冷静问道:“你详细道来究竟是什么情况。”
“外面在传提刑司布局抓流窜已久盗圣,丑时于陈家落网,宣平侯亲自将人押回大牢。”巧月瞧双手扶住自家姑娘,“怕为不实消息或是放出烟雾弹,我便已遣人暗中打听一趟,刚刚得到消息被抓之人确实是陆公子,而且据打探消息的人回…回……”
前半部分道来流畅,此刻巧月欲言又止。以往打探消息,向来开门见山,鲜少见其遮遮掩掩,露出一副不知该如何启齿的神情。
结合话里所说的陈家,蔺不言敏锐察觉不对劲,反而变了个话,不再询问陆行知的情况,“陈家是何情形?”
“陈氏死了。”
“谁?”
“无一活口。”巧月愁眉不展,重重地提起一口气,继续解释道,“说是盗圣夜袭陈府,大开杀戒,因而当场被捕,提刑司如今还在抓其同伙,我怀疑……”
咔嚓——
莫名轻响声如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二人谈话音,蔺不言耳尖微动,敏锐捕捉住,瞬间伸手捂住巧月的嘴,制止其再度出声,随即她的目光朝发声源头的方位移动。
那处是扇半开的錡窗,外栽种一片茂密绿竹。
可她清晰地记得,昨夜因乌云密布,具雷雨迹象,巧月特地关紧了门窗,只留外室较远窗户,开了缝隙换气。
这扇窗本该是关上。
蔺不言瞬间起身,拿过床沿的泛海,躲藏帷幕后方,微微探头等来者现身。
清晨风拂过,微响声荡起,如蚕食桑叶,沙沙作响,继而窸窸嗦嗦,落在耳边令人分辨不清究竟是竹叶还是他物藏入其中。
忽然,一个翠色身影翻窗而入,跌落在地。
这人是……
“姜姐姐!”
认出来者,她心中诧异,连忙跑去将人扶住,可走近一看,姜霏浑身是血,衣衫尽是兵刃划过的血痕,数不清有多少伤口,有几处伤甚至不断有鲜血汩汩冒出。
简直像刚经一场恶战,慌忙脱身而来。
见状,蔺不言喊道:“去找止血药!”
室内常年备各种止血伤药,因而得了命令的巧月动作十分迅速,不过瞬息就取得药物,开始处理外伤,而这一来一往间,蔺不言也探听了姜霏的脉搏。
这才发现她受很重内伤,气息微弱,已然昏迷不醒。
眼前处理外伤仅是扬汤止沸,若不及时找医师救治,放任内伤蔓延,怕会伤及五脏六腑。
蔺不言当机立断,“趁天刚亮,人迹较少,我去一趟衍水居。”
“姑娘等等。”巧月忧心地叫住她,“陆公子被捕,陈氏灭门,眼下正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蔺不言当然知晓巧月担心自己慌不择路。
毕竟从情形来瞧,盗圣同伙十有八九指的是面前奄奄一息的这位,若此时顶风去寻医师或将衍水居的人请来,便是不打自招。
“放心,我不会走往常的路,而且只是去取药。”她解释道,“你在此处照顾姜姐姐,大概一炷香,我便会回来。”
“姑娘当心。”
语罢,蔺不言刚准备将怀里的人交出去,起身离开时,明明无意识的姜霏竟然醒了。她面露痛苦,目光急切地看向不言。
“不…不言,我们中…中…”
一句话几乎说不完整,可见其伤势严重,蔺不言握住她的手,接话安抚:“姜姐姐,有什么情况待会儿再说,你的伤拖不得,”
“不行!”姜霏强撑一口气半起身,手心紧紧地攥住不言的衣衫,“线人叛变,我们中计了……行知体内的毒完全被催动…他…他活不过七日。”
这些话耗尽所有的力气,姜霏吐出一摊青黑色的血,再度失去意识。原本残存的血色早已消散殆尽,如今一张脸青白,怕是半踏入阎罗殿。
“糟了。”蔺不言回头瞧了眼乌血便明白状况,“姜姐姐恐怕还中毒了,再拖下去要出事。”
巧月有些慌乱:“姑娘那如何是好?”
“我速去速回,切忌勿让任何人入院。”蔺不言抬手封住姜霏几处穴道,再抽出泛海,边切断被其攥紧的衣衫部分,边继续说道,“其间若见势不妙,你去找兄……”
“让开!”
话未说尽,一道凌厉男声打断了,并伴随有力的阵阵脚步声。
知春院外特地留看守的侍从,若稍有不对劲,即刻会给内院传信号,方才明显是来不及或无法应对,而敢在此刻强行闯入女子内院。
无论来者为何人,皆非善茬。
蔺不言立即转身,“快,扶姜姐姐到床上去。”
二人一同将人扶起,迅速安置好,她按住巧月,让其躲在低声嘱咐道:“无论发什么,都别出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已临门外。
蔺不言低头打量沾染血迹的袖衫,再换掉已是来不及,她便寻了件深色春衫罩在外方以作掩饰。
做好一切,她走出内室,放下分隔内外室的半幅帷幔,越过屏风来到外室,幢幢的人影映入眼帘。
看架势,来人貌似不少。
换作旁人该会慌上一慌,有甚者会站在门前等待,蔺不言却安然坐在桌前,悠闲自得地提起茶壶斟满,宛若等待老友上门。
听水入杯盏的清脆声响,她心底默念: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
刚咬完“五”字尾音,只听外面传来一句“开门”。
熟悉男声与推门声双双响起,蔺不言抬头,隔一扇薄纱屏风与闯入者四目相对。
看清来者,她未作任何反应,反而从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缓缓道来:“宣平侯擅闯女子闺阁是何意?”
“昨夜不是说会亲自送彩头来。”沈瀛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人全部退守内院门口,独自越屏风,“刚过一夜,莫非这就忘了?”
“强行给他人不要的东西,果然是沈家作风。”
对于绵里藏针的话语,沈瀛丝毫不放在心上,他仍秉着一派好心情稍稍低头,用仅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春日之礼,可是喜欢。”
茶杯轻轻往桌面一叩,蔺不言垂眸盯住杯面平静茶水,回想昨日灯会,那盏具彩头的灯谜谜底乃为一个“死”字,如今是个傻子也该懂得是何意。
昨夜灯谜,今日上门,均来自沈瀛的挑衅。
要的是蔺不言愤怒、后悔,乞求他的帮忙,以至于依附于他。
她内心自嘲道,沈瀛啊沈瀛,相识多年看见的依然只有柔和水波纹,而不见河底深扎软泥的青荇。
哪怕是终有一日她自身要死在刑场,绝不会选择向仇者摇尾乞怜,而是扬头迎砍头刀。
看清其来意,蔺不言甚至未有任何抬头看面前人的想法,不咸不淡地回道:“我乃一介乡野出身女子,宣平侯的话亦是听不明白。”
“是吗?”
绕圈子的话沈瀛以前听过不少,唯独没听不言说过,起初想来大概是以前与他相处时,半是掩饰半是玩伴的真心,眼前再看是他从未走近过面前少女半分,只不过沈瀛满不在乎这一点,因而再刺耳敷衍的话他也能屹然不动。
他维持原姿态不语,拿出一块染血的白玉腰佩扔在桌前。
叮啷声响起,血腰佩落在蔺不言手旁,纳入视线霎时,她便认出此物是当时初见陆行知腰间所佩戴。
想必沈瀛装够了,直接切入今日主题。
而她未挑破这个口,只是问:“宣平侯这是何意。”
“不言,”沈瀛先喊了声名字,猛地抓住她的手,继而说道,“鲛人珠我可以不要,答应沈家提亲你我便是一体,我不仅可留他一命,连你也不会受波及。”
“他?”蔺不言抬头迎上目光,满脸疑惑,“宣平侯指的是何人?”
“你当真不顾他死活。”沈瀛将其神态尽收眼底,却未能看出一丝忧虑,“陆行知的毒已漫布全身,活不过这个春日。”
“原来宣平侯说的是盗圣啊。”蔺不言恍然大悟,随即又说道,“一介盗贼流窜上京多时,抓到便抓到,皆以上京律法判刑,宣平侯此话又是何意,莫非徇私枉法?”
“既然如此,莫要后……”
“宣平侯怕是不识路啊。”
一道响亮的男声截断了话音,只听来者步伐急,话音刚落便已现身,来者正为蔺不迟。
“明明前来东院拿人,怎得跑到此处来。”蔺不迟表面笑脸相迎,看去极其客气尊敬,而接下来他径直走到二人之间,活生生将沈瀛隔开,甚至不忘加了一句,“需要我给沈大人带路吗?”
“蔺兄好意,在下心领。”沈瀛向后退了两步,“既然人已拿,我便先行离开,倒是蔺兄该多关心自身。”
“不劳宣平侯费心。”蔺不迟的语气冷了几分,“清者自清,问心无愧。”
沈瀛未再说些什么,目光最后落在不言的身上,正准备转身离去,却被蔺不言一声“等等”叫住。
他几乎不敢相信,试探道:“可是想清楚了?”
“宣平侯忘了东西。”蔺不言抬手指了指躺在那儿不动的染血腰佩,“此物怪吓人。”
沈瀛神情一愣,脸色突变,留下句“多谢提醒”,拾起其物便抬脚往外。
行至门外檐廊下,沈瀛的身影蓦地一顿,侧头瞥了一眼垂落帷幔,话音传来:“据传盗圣还有一同行者在逃,蔺兄和不言可要小心,毕竟去年盗圣夜闯过蔺府,我也会加派人手在附近巡逻。”
语罢,沈瀛离开。
见其渐行渐远,蔺不言朝身旁兄长使了个眼神,二人分别行动,兄长撩帷幔入内室,她立即起身跑出院子,吩咐院外守好。
被沈瀛这么一拖,此时日头完全升起,她想再去衍水居怕是行不通。
现今只好作罢,回房与兄长再行商量对策。
也不知陆行知的伤势究竟如何。
因而要说方才无所动容是假的,那物昭示主人受到不少折磨,更是沈瀛特地用来刺激她,寻找破绽,蔺不言当然明白,可她不能慌,否则只会更加被动。
眼下待其离开,心底惧意渐渐升起。
姜姐姐的伤,陆行知的处境……
她怀揣不安地往回走了几步。
一笼阴影突然由顶空降落,罩住屋檐前金色,来者轻功极高,落地间无任何声音,如今屋内尚有个昏迷的伤者,怕沈瀛安排的人去而复返,蔺不言旋即转身,熟悉人影映入眼帘。
她双眉一蹙,“怎么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