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后面的事情不知道怎样,中原中也撵走了樱子,那些事情她没有参与进来。
中午的时候樱子咬着一罐清茶,看到孩子们从外面回来,然后被告知有同伴死去、聚集去了海边,在下午两点时候就都零零散散地回来了。
孩子们的墓地大多在一起,都是在临海的岸边,因为那里能望见海,还能看见隔海的城市,如果是逢年过节的话,燃起的烟花在这岸也可以看到。
这是女孩子们告诉樱子的,她们团团围住了这个天真懵懂的小孩子,为她仔细地梳理落在脖子后又快要散开的鱼尾辫,女孩子柔软的手指穿梭在发间,温度是凉凉的,她是孩子们中编发最好也脾气最好的人。
周围年纪都不算大的孩子们在随意地聊着天,说到自己将来会要埋葬在哪里,她们以笑闹的语气说这个话题,很认真地思考着,在这个被遗弃的十分恶劣的环境下,如果不早早做好这样的决定,以及诉说给他人,或许在某一日就再也无法出口,连最后的遗愿都令人无从得知。
一名女孩子说想要和大家在一起,另一名小一点的女孩子,她抱住身边同伴的手臂倚在人怀中,低落着眉眼,“我想要葬在海里,以前哥哥说海是相连的,可以去很多的地方,我也想去,如果我能到太阳和月亮升起、落下的地方,那就好了。”
她想要和哥哥一起去、在活着的时候去,太阳和月亮从哪里升起又落下?在那里的话会不会有很好的地方,能够让她和哥哥生活下去,不饿肚子、不被伤害,能够好好长大,但要说想要过具体的什么样的生活,却又想象不到。
有一道很小的声音呐呐地说:“……我不想死去。”那是一双黑黑的、带一点湿润的眼眸,和擂钵街上很多很多孩子的目光都一样,顽强地向着生,却又如野犬一样迷茫。
没有孩子想要死去,但如果没有人倾听他们对于死亡的想法,那就很容易在死去后被随意地一丢一埋,之后就再没有人记得了。
灰尘一般,被从世界上拂去。
没有人想要死去,但如果说对生的渴望、对未来的向往、对生活的幻想,却又很容易遭到嘲笑和讥讽,只有很小的孩子才会将之说出口,已经知事的孩子的话,只会把它们全都当做是遥不可及的妄想。
又睡过了一觉起来,是到傍晚了,樱子在营地里走,头顶的太阳一会儿有一会儿又被遮掩,这里又恢复成空荡荡的状态,吹起的风里夹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恶臭、陈旧和腐烂的气息,还有一种刺鼻的焦味。
她抬起一只手遮住太阳,仰头看天上的云。许多的风从身边吹过,它们追逐着不知道什么,去了更远的地方。她又想要走掉了。
因为在当下就想要离开,所以直接出发了,从孩子们的营地走出去,路上需要躲避那些很坏的、恶劣的大人,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橘发的颜色很鲜亮的男孩就跟在她身后,原本樱子是不知道的,直到有一伙人跟着她,结果被男孩揍得嚎叫出声。
被她安静地回望着,那双眼里没有惊恐与害怕,干干净净得不像话,中原中也顿了下才走上前,虽然也是很小的孩子,但因自身拥有的能力却被擂钵街上许多人称作为‘怪物’,哪怕是一个组织中被他所庇护的同伴,也会畏惧于这样太过强大的力量。
随着那伙人受伤流血着逃走,停滞在半空中的石子钢筋全都落下,叮铃哐啷一阵,中原中也过来牵住了她的手腕,“你决定要走了吗?怎么不和我说?”
她小小的掌心蹭了灰,多半是因为躲在一些角落里避开人,以及扶着东西过比较坎坷的路,一路上他跟着,就看着她磕磕绊绊却十分自得地走,随便为一点什么就会站在那里看,直到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才又离开。
小心仔细地为她擦拭了手心的灰,顺便把脸颊边上有一道灰也擦掉,这种时候她就仿佛很乖的模样,看似笨拙天真的小孩还不爱说话,只幸好有很多人喜欢她,不然或许会吃很多的委屈苦楚,他看着她就像是小妹妹,还是那种格外令人操心的妹妹。
樱子不说话,中原中也也不强求,但是仍旧为她担忧,“你出去以后要去哪里,会不会有人来接你,以后还会到擂钵街来吗?”
也不过才十岁的男孩一贯板着一张脸,一直为同伴操心、奔波,却仍旧有未脱去的孩子气,表情看起来不耐烦,但也只让人觉得凶得可爱,他动作轻柔,神色中有几分担忧,等看到樱子一身没有很明显的脏污了,这才收回手退开几步。
然后中原中也就看面前的小孩伸手想要摸自己的头发,却忘记了一头毛绒绒的头发被梳了小辫子、盘起来,一下落空就两手相握搁在下巴下,肩膀也缩起来,显得模样更小、更呆了。
认真思考一下,樱子歪头,“……不知道。”细声细气地,没有怎样的力气,中原中也不适时宜地想到——如果没有人爱她,费尽心思、不遗余力地照顾她,她是不是很早就会夭折,从这个充斥着残酷与血腥的世间离去,毕竟是这样弱的小孩。
“不知道,”中原中也低声地重复一遍她的回答,“那你要怎么生活呢?”
在外面那个世界,光鲜亮丽,却又容纳了许多的污垢,看似足够美好,却也有着不输于擂钵街的残酷可怕,就这么一个小孩独自出去还不被人给吃了?
虽然他不放心,但无疑她还是要离去,明明看起来很乖,怎么会是这个糟糕的性子,“真是麻烦的小孩。”
嘴上说的是一套,没有考虑到自己也是个小孩,十分老气横秋的模样,结果还不是任劳任怨地跟着小女孩,把她安全地送出擂钵街。
站在那道深坑的最边缘,中原中也不再往前,松开了牵着的小女孩的手,“就送你到这里,没问题的吧?”漂亮清透的钴蓝色眼眸里不由落入一些碎光,“如果你在这里,大家都能保护好你的。”
樱子摇了摇头,越过了他慢吞吞地走,这时候中原中也才想起一件事,在她身后大声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深坑与外面、与对岸仿佛是被分隔的不同的世界,怪异气味减淡了一点的风吹过来,樱子抬手遮住了自己的脸颊,又使劲埋头想要躲避突然出来的太阳光,迈着小步子走,也不回头,“……我是,不死原樱子。”
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她的声音又小,只让中原中也听见了‘樱子’这一个名字,一怔之后那个没有怎么熟识的小孩子就跑远了,外面还有很多会吸引她注意力的事物,时不时驻足,也根本没有计划路线,绕进了大片的房屋中就再也看不见。
从深坑边缘到海边、回到对面去还有很一段距离,在前夜里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来接走她,因为有摩托车,所以避免了自己走路。
好不容易在墙角缝隙里找到了一朵小花,灰扑扑地招摇着嫩黄色花朵,它真的很小——整朵小花的直径还没有一厘米,蜷居在砖石间发芽开花,可怜可爱,虽然以往没有被人发现,但现在落在了樱子的眼中。
柔嫩细弱的手指压在一片花瓣上,轻轻地没有用力,只是让小花颤巍巍了下,之后就在立起来,它很精神,也不怕人。
蹲在角落里的樱子知道有人来了,回过头就看到是前夜里的那个人,穿着一身令人敬而远之的黑衣服的人走上前,十分熟稔地接过她抬起的手,把独自走进擂钵街里探险、幸好完整出来的小女孩从地上拉起来,注意到了她没有换衣服,编得整齐的头发在不久前才变得毛毛糙糙的模样。
他牵住了樱子,低头温声地问道:“是那里的条件不很好吗?”
‘那里’,可以指他的秘密基地,也可以指擂钵街内部,无论是哪个条件都不好,前者毕竟只是个临时安全屋,没有什么设施设备,只存放了些食物,也没有什么需要秘密保存的文件资料一类的;后者则是肉眼可见的条件差。
这是个不具备什么意义的问题,在那双樱粉色的无瑕的眼眸中没有回答,她只是路过一个地方,好奇心被满足了,于是要前往下一个全然未知的地点。
从楼栋间隙间穿过,一路避开了所有人,看行迹路线是非常熟悉,他的步调依着樱子的速度而放慢了,一直是不急不缓的姿态,偶尔会停顿在墙面后,伸出手臂揽住樱子,听任别的人声接近又走远,他动作轻柔,没有丝毫冒犯意味地伸出一根手指支在她的唇边,示意不要出声。
稍微晃了晃食指,樱子仰头看他,那张年轻的面庞上是温和得近乎懦弱的笑容,因为太过于柔软,也过于小心翼翼,只在眉梢眼角间能看出几分随性与肆意。
带着柔弱易折的小孩子,就不得不脱下满是伤痕的外套,转而穿上看似软弱的、无坚可摧的甲胄。
好几道人声已经走过,他背靠着墙壁,微微撑开的两腿间是他捡到后跑走了、复又捡到的小孩子,才一天过去就添了道口子的手落在她头上,很是温柔宽容地揉了揉,“……你怎么还又送上门来?”是饱含无奈和气馁的语气。
如果换做是强势一点的人,可能会强制将她留下,但没办法,他比较体贴,也只是跟在她身后,看她融入孩子们中被照顾,而意外地接到了又出走的小女孩。
牵着她的手继续走在路上,他从衣兜里拿出枚倒霉海鸟的羽毛给她,是由白渐变到灰的颜色,质轻且韧,由于在衣兜里揣太久,羽片全都揉乱了。
只有一根羽毛,樱子攥在手里随意地挥舞,没一会儿就蹦蹦跳跳起来,脑袋也一摇一摆,但她忘记自己是扎了好几个辫子,然后由于没有足够的发圈和发夹而精巧地盘起来的,等摸到又挠脖子的辫子时一愣,一下就呆呆了。
她的棕褐色发不怎么深,尤有一点浅金色的模样,何况年纪太小,许多绒发都不听话、绑不住,飞在空中,勾勒出一个毛绒绒的边,她站住不动了,就有一双手安抚地从身后捏捏她脸颊,随后几根小辫子就不知道被什么固定住,好像是细长物簪了进去。
“好了。”他站起身退后了一步,就望着樱子偏头伸手去摸,指尖是柔软的羽毛触感,羽轴就簪在头发里。
他望见这个对人世无动于衷的孩子在这刻睁大了眼,无穷无尽的有关于‘桃花源’的幻象从那双眼眸中流出,那是美好到如梦幻般的妄想,或许是天上人间、最美之象……万分惑人。
但在这刻唯一望见她的人,却无可避免地由心生出莫大悲恸。
“樱子,”他轻声温柔地唤道,有关神佛的映像不应投至不知事的孩子身上,比之垂眸世间、无动于衷的神明,他动容而悲伤地道:“怎么是这样的性子呢?”
——什么样的性子?
樱子还没有回过神就被抱起来,也没有惊慌,她在他怀中想动,但是被按住了后脑勺,索性手臂环过他的脖颈,又捉羽毛玩,把它们都撕开,弄得乱七八糟。
最终是坐在摩托车上被送到了海边,那条路在白天看来是整齐的,可以过大车和摩托,她只被送到路口,在一个人迈上前路时捉着鸟羽张开手臂,时而奔跑蹦跳,猛烈的风吹起袖摆,像是海鸟在空中摇摇欲坠。
偶尔一次回头时她看到黑衣服的人拧开摩托车将它送进了海里,在他身后是许多人从一辆车上下来,他们捉住了他,下一刻她已转身了——
随后——
随后是几声枪响——
人的灵魂投入海中、飞入空中,被海风吹得猎猎,以无比自由的姿态,以最过无畏的方式发出无人能懂得的箴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