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天色已暗, 沈启堂锁着眉头慢慢踱步返回家中。
他一进门,便被满脸憔悴的妻子紧紧抓住了手臂。
“夫君,可有湘儿的消息?”
“婉娘……”沈启堂微微撇开头, 不忍心和满眼希冀的妻子对视,“婉娘,先别急, 咱们回屋慢慢说。湘儿……湘儿她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王婉沉默片刻, 缓缓松开了沈启堂的胳膊。丈夫的反应让她知道,今日依旧没有女儿的音讯。
“已经这个时辰了,湘儿怎么还不回来?”王婉怔忪地望着女儿闺房的方向, 总觉得下一瞬就能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从门内欢快地跑出来, 然后围着晚归的丈夫问他有没有给可爱懂事的闺女买福记的蝴蝶酥和白玉茉莉糕……
沈启堂叹了口气, 执起妻子的手携着她往屋内走,同时用一种和缓又坚定的语气温声说道:
“婉娘,相信为夫,湘儿必定会平安归来的。她在外面这几天,也许会吃些苦头, 不过历劫之后,她必然会富贵尊荣安康一生的。”
“夫君,你说那些该下地狱的土匪恶棍们,会让湘儿吃饱饭吗?湘儿她、她一向比同龄的孩童吃得多, 还有, 湘儿会不会因为吃不饱就不乖了, 然后惹恼那些人面兽心的败类?”
“肯定能吃饱的, 咱们闺女多厉害呀!”
沈启堂故作轻松得意地扬了扬眉,他努力安慰妻子,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论抢饭的本事, 从湘儿三岁开始,为夫就是她的手下败将了。婉娘,放心吧,咱们的女儿生来就福缘深厚,她刚出生时,情形比现今还危险紧迫,当时请到家中的大夫和崔仙姑都断定说,湘儿活不成了。
“可你看,湘儿如今不是顺顺利利地长大了吗?不仅很少生病,而且还能吃能喝壮壮实实的。哎,要是没有家中长辈补贴,为夫之前赚的那些银钱,都不够养她的,说不定你都要开始变卖嫁妆首饰了……”
“净胡说!我闺女哪有那么能吃?”
王婉听见丈夫这么编排女儿,没好气地锤了他一下,不让他继续埋汰自家亲闺女,但心里却惶恐又笃定地认为女儿必定是福缘深厚之人。就如同沈启堂所言,女儿能神奇地挺过出生时的那场劫难,那这次肯定也会有惊无险的。
沈启堂见王婉勉强打起来精神来,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陷入了更深一层的忧虑中。
他想到自己明日要做的事,就更不敢直视妻子的双眸了。
“我不能把真相告诉婉娘,婉娘终究是内宅妇人,心性单纯,不知外面那些家伙层出不穷的调查试探手段,”沈启堂犹豫再三,还是暗自做了隐瞒的决定,“曹家那些人满身都是心眼子,别看他们捉贼救人的时候蠢笨如猪,可对内算计却万分精明谨慎。呵,但凡我这边有一丝破绽,他们就一定能察觉出不妥来,所以,湘儿的真实身世……从明日起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便是湘儿以后长大了,我也不会告诉她。这样,她就不必终日担惊受怕了,而是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曹家的富贵庇护。”
沈启堂非常清楚,待明日揭开“真相”后,最不能接受女儿是曹家孩子的人绝对是妻子王婉。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能够把往事全盘托出,可……不行!最起码,现在不行……
扶着妻子走进静悄悄的厅堂,沈启堂一眼就瞧见了堆放在桌子上的大小盒子,其中几个盒子还敞开着,里面放着被主人细心收藏的珠钗金镯等饰物。
“婉娘……”沈启堂见王婉将嫁妆里最值钱的珠宝首饰都拿了出来,眼中划过恍然,“你是想让我用这些首饰,嗯,去打点负责寻人的侍卫官兵们吗?”
“妾身确有此意,”王婉只是稍稍可惜了一下这些首饰将来不能传给女儿了,便再也不多看一眼昔日里的珍藏,而是迫不及待地催促沈启堂道,“夫君,你快点点,然后估算一番,明天天一亮,咱们就去送礼。”
“可这些都是你的嫁妆……”
“夫君,妾身今日在家里坐立不安,就出去和交好人家的太太们悄悄打听了一番。妾身听说,曹家富贵,那些京城里来的侍卫们也都十分阔气和傲气,便有些担心咱们之前送出去的那些礼物减薄了……夫君,妾身私下里琢磨,世人皆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官爷们做事,虽然不至于对曹大人的命令阳奉阴违,可敷衍做事和尽心尽力终究是不同的。夫君,妾身只希望这些死物能换回一个活蹦乱跳的湘儿来。”
这一刻,沈启堂突然分外理解了何谓“夫妻同心”。
他想,倘若没有之前那场阴差阳错的意外,自己此时的想法与做法一定和婉娘一模一样。明天一大早,他就会带着自家的大部分家底去低声下气地讨好那些官爷们,只希望他们能在寻人的过程中尽心尽力。
也许,他们在搜查时多敲响一户人家的大门,多走一条小巷,多盘问一下某个路人,就会幸运地发现一条关键的线索。
“婉娘,把这些收起来吧。你放心,从明天开始,所有人都会加倍努力寻找湘儿的,再没有谁敢敷衍做事了。”
“夫君……”王婉不解地望着表情怅惘的沈启堂,不知他有何依仗。
沈启堂没有过多解释,他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缓声道:
“我去书房坐坐,婉娘……明日之后,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又是一夜辗转反侧。
天还未亮,沈启堂就起身洗漱了。他打算今日早早就去织造府衙门那边等候,等着被他用银钱买通的李英等人传出消息来。
一旦曹寅和桑格、侯佳等人聚在一处议事,那就是他露面说出“真相”的上佳时机了。
“我得当众揭开曹家真假血脉之事,绝对不能私下里述说。谁知道曹家人会不会因为担心被上面怪罪,或者被政敌攻讦,权衡之下就将此事悄悄按下呢?毕竟……湘儿只是个女孩子,还是自小就没有生长在他们曹家并且没有相处出深厚感情的女孩子。”
沈启堂此时已经对曹家人的行事做派有了一定的了解,考虑问题时便抛开了那些虚伪的仁义美好表象,只从如何对救回女儿更有利这个方面着手。
他抚摸着当年那块用来包裹婴儿的看似普通的宝蓝色缎子,暗自沉思:
“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才能彻底坐实湘儿的身份。毕竟,旗人家的孩子可不仅仅是他们自家的后代,尤其是女孩儿,将来是要进宫参选的。至于男孩儿么,尤其是曹家这样人家的子孙,将来极有可能在御前行走……呵,要是身份来历不明,岂不威胁到万岁爷的安危?”
沈启堂一边认真等候着适合自己搞事的时机,一边在脑海中再次捋了一遍故事脉络。
等到他心不在焉地喝掉第三壶茶水后,终于从上茶的仆人口中听到了他想要的讯息。于是,沈启堂当即就健步如飞地离开了日常办公的院落,直奔齐贤堂而去。
“曹大人,”被白桦亲自领进齐贤堂正厅后,沈启堂目光一扫,发现该在的人都在,便率先开口朗声说道:“沈某昨夜发现了一件关系到混淆曹家血脉继承的丑闻,虽然还无十足把握,但也有七八分肯定。事关重大,曹某不敢有所耽搁,特意赶来向曹大人回禀。曹大人,沈某听说,曹小公子的长相,既不像您,也不像他的生母。”
沈启堂话音落下,厅内顿时变得一片寂静,简直落针可闻。
曹寅先是茫然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沈启堂刚刚那段话代表了什么,不禁面色骤变。
另一边,带领沈启堂进门的白桦也跟着变了脸色,他先是看了曹寅一眼,得到默许后,立刻扬声质问道:
“沈先生,来的路上,您不是说昨晚忽然想到了一个歹徒暗害曹家的细节吗?所以、所以我才在诸位大人议事时领您进来了,可您怎么忽然就开始胡言乱语了……”
沈启堂淡定自若地望了一眼表情惊愕不满的白桦,微微点了点头。
他先是十分诚恳地谢了领路之情,然后才一脸沉重地解释道:
“白总管,沈某并未说谎。毕竟,调换血脉之事,于任何一个家族而言,都是十分恶劣的,岂不等同于歹徒暗害曹家?”
闻言,白桦还要再说什么,但沈启堂却不愿继续耽误时间了,他摆了摆手,直视着曹寅问道:
“曹大人,恕沈某冒昧,敢问令公子曹颀的生身母亲可是姓唐,且出身无锡双燕桥一带?”
闻言,曹寅眉心一跳,旋即抬手制止了身边之人的呵斥。
他此时已经将眉目间的惊色收敛得一干二净,望向沈启堂的目光深沉而平静。
“沈先生,犬子曹颀的生母确实出身无锡唐氏,至于先生所说调换血脉之事,”说到这里,曹寅语气一顿,他将四周众人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后,才继续说道,“既然先生说有七八分肯定,还请先生细细道来,不管是不是一场误会,曹某都愿闻其详,也感激先生对曹某的关心。”
沈启堂之前会被曹寅这种不动声色的强势做派震慑住,但今日却没有丝毫胆怯畏惧。既是因为救女心切而有些不管不顾了,也是因为他即将说出一个更大的谎言,而这个谎言中,最真实的部分就是曹寅这个倒霉蛋儿被小妾忽悠着白给旁的男人养了六年儿子。
所以,无论如何,此时的沈启堂都对曹寅惧怕不起来了。
学着女儿平时睁眼说瞎话骗光老父亲血汗私房钱的无辜正经模样,沈启堂开始了他的李代桃僵计划。
他没有再提曹颀生母唐氏的事,而是说起了六年前御驾第一次南巡之前的那个七月。
康熙二十三年,曹寅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江宁织造郎中曹玺刚刚去世一个多月,曹寅一边为父守孝一边奉圣命协助新上任的桑格接管江宁织造内诸多公务。
另一边,怀有身孕的小妾唐氏被曹寅安排在了扬州一处宅子中,以避开他内院中的某些算计。
曹寅亲自送唐氏去扬州,既是重视她腹中骨肉,同时还肩负着暗中拉拢江南一带读书人的使命。所以,在返回江宁前,曹寅把身边得他信重的幕僚清客留在了扬州,让他们帮他拉拢结交扬州城内有名望或者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
曹寅离开后不久,沈启堂就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了唐氏和自己岳家的关系,继而产生了攀附的心思。
他自然不能大咧咧地上门去找唐氏认亲戚,因为他既不想被当做不知礼的谄媚厚颜小人,也不想让岳家那边察觉到他企图联系唐家人的小动作。
思来想去,沈启堂便决定利用沈家在幕僚圈子的关系去接近曹寅留在扬州的那些幕僚清客们。他打着拜师求学的幌子,对一位姓夏的幕僚极为殷勤,每次都提着好酒好菜好茶去看望对方。
而那位夏先生虽然一直在拒绝沈启堂的拜师请求,却没有拒绝沈启堂的礼物。一来二去,两人就混成了熟人酒友。
“那日是夏先生的生辰,沈某提着两坛上好的梨花白去找夏先生。我二人聊得投契,不知不觉间就多喝了几杯,沈某醉了却不自知,再三拒绝了夏先生的留宿后,就匆忙离开了扬州曹府。”
“既然已有醉意,为何匆匆返家?”一旁的桑格疑惑问道。
沈启堂露出了一个略显复杂的表情。
“那时候,沈某家中内子已有身孕九月有余,沈某初次做父亲,心中欢喜又忐忑,着实惦念,又因为家中父兄皆外出游幕,除了沈某外,再无成年男子……沈某不放心家中女眷,便着急归家,不愿在外留宿。
“然而……哎,那梨花白入口绵软,其实后劲儿颇大。沈某迷迷糊糊离开曹府后,最后的念头就是要去姚记给家母买些她喜欢的甜软糕点……接下来,沈某就醉倒在了距离曹府后门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大约是醉的十分厉害,后来又滚进了人家的柴火堆里。
“等到沈某酒醒之后,已经天色大亮了。只是,那时的沈某其实也不甚清醒,脑海中还留着之前那个去姚记买糕点的念头,而巧合的是,就在距离沈某不远的地方,正好有一个藤篮。
“沈某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是买了糕点后才醉倒的,就提着沉甸甸的篮子晃晃悠悠地回家了。说起来,沈某那时确实糊涂,竟没有反应过来篮子的重量不对——那绝对不是一份小小的甜软糕点的份量。哎,谁知……曹某这一场大醉,竟然还有了一个意外之喜。”
在场诸人听到这里,没有人觉得沈启堂的叙述啰嗦。他们此时几乎同时猜到了一个可能,就是那个藤篮和所谓的调换孩子有关。
沈启堂垂下眼眸抿了一口茶,脑海中闪过六年前七月的那晚,他刚刚纂改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就是他并不是第二天天亮后才醒酒的,而是在半夜就迷迷糊糊地恢复了意识。
提前清醒半宿,正好让沈启堂听到了一场密谋交谈,继而得知了曹家换孩子的秘闻。
乍然得知贵人家中丑闻的沈启堂顿时就是一激灵,脑子里残余的迷糊酒劲儿立刻消散。他本打算悄悄躲着直到那密谋的两人离开,不想那两人谈话完毕之后,先走了一个,留下的那个却是个磨蹭性子。
那人不仅没有悄无声息地带着篮子里的孩子迅速撤离,反而蹲在篮子旁说了几句“对不住”之类的话。
沈启堂隐约听到了三言两语,推测出那人大概是要违背先前离开之人的嘱托,不打算把孩子送给农户抚养了,而是打算卖给妓馆之类的地方。这样一来,他就有钱还赌债了。
那人假惺惺地对着篮子里昏睡的小婴儿解释了几句自己的不得已后,就准备起身离开。不想就在同一时间,巡夜的差役正好经过巷子口,他们听到响动后,就喝问谁在里面?
这声喝问让做贼心虚之人吓了一大跳。他当即就把装着婴孩儿的篮子往柴火堆方向一推并藏了起来,然后他自己就手脚麻利地翻墙逃了,估计是打算过后再返回小巷取走篮子。
巡夜的差役举着灯在巷子里转了一圈,没怎么细查就转身离开了。
而目睹了一切的沈启堂在差役转身离开之后,借着酒醉初醒后残留的兴奋情绪,竟然冒出了截胡的念头,当即就提起篮子憋着气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小巷。
一开始,沈启堂打算等曹寅返回扬州后,再想办法把真相捅出去,然后给自己捞取一个救孩子的功劳。但是让沈启堂没有料到的是,那篮子中据说十分健康的婴儿,竟然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去世了。
这下,沈启堂不仅没有了立功的机会,反而招惹了一身说不清楚的麻烦,甚至还有可能是杀身之祸……
当然,此时正坐在齐贤堂内的沈启堂肯定不会对曹寅等人说出全部实情的。他已然暗自下定决心,要把那晚上的真相带进棺材里去,谁也不告诉。
这样一来,“认祖归宗”后的女儿自然就安稳无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