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康熙一十三年, 苏州城内饮马桥附近的米仓巷内,有一户姓沈的人家。
这沈家书香门第,祖上几代都有人科举入仕。不过,沈家传到如今, 族中却无人在朝为官了。
这一代的当家人沈稼夫早年间便放弃了科举一途, 转而拜师习幕, 这些年在各地官署衙门内出任幕僚, 一晃就是大半辈子。
如今,沈老爷已然年逾不惑, 和发妻育有一子一女,且皆已成婚。沈老爷的两个儿子在科举一途上同样没有太大希望。
一场大病之后, 沈老爷感慨人生无常, 便花费心思安排长子沈复正式拜师习幕, 希望他将来能够继承家业顶立门户。而对于读书资质更加平平的次子沈则,沈老爷并没有多做安排。
于是, 这位名则字启堂的沈家次子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老家苏州陪伴母亲, 只是偶尔会去沈老爷任职的地方小住数日, 帮父亲处理一些杂务。
这天,沈启堂外出归来,却没有走家中正门,而是拎着一个盖得不算太严实的竹编篮子绕到了沈宅西侧,蹑手蹑脚地从一扇不甚起眼的角门溜了进去。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暑气逼人, 热不可耐。沈启堂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拎着竹篮一路小跑躲进了不远处的檐下绿荫中。微风袭来,这一点难得的清凉让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又面色一变, 同时目露紧张之色。
沈启堂先是担忧地瞧了一眼手中的篮子,紧接着又踮着脚探着头向四处张望了片刻,见后院此时一如往日那般无人经过,紧绷的嘴角微微一松。
这位回家仿佛做贼的沈一爷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汗津津的手指,想要揭开竹篮上面的遮挡看看篮子里面的情况。
他抬了抬手,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放弃了。他担心贸然揭开篮子会惊醒里面的小婴儿,再惹得这孩子嚎啕大哭,那他的计划可就全毁了。
“虽然我偷听到那人说,他已经给这篮子中的婴儿喂了药,让她无法轻易苏醒,可谁知道喂的是什么药?”沈启堂目光微闪,心下嘀咕,“况且这样一个小小婴儿,那人看起来对这孩子还有些怜悯之心,难道还能丧心病狂地下重药吗?可药效太浅的话,这孩子提前醒了怎么办?”
因着担心孩子突然惊醒啼哭不已,沈启堂不敢再继续耽搁时间,他贴着墙根儿沿着一路树荫往兄长沈复居住的院落走去,准备把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悄悄放在兄长的宾香阁内。
沈一心知兄长沈复夫妇在某些方面算是心软之人,再加上他们成婚三载一直无子,而自己妻子王氏后进门,此时却即将临盆,所以嫂子陈芸的压力一直不小。如今住处突然冒出来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他们夫妇一人极有可能会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养育,到时候……
“嘿,我那好人大哥一向自诩风流不下流,可家中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孩子,还不是嫂嫂所生……呵,我倒是稍加引导一番,母亲必定会怀疑这孩子是兄长同外面的女人生的。对了,我可以在这孩子的襁褓里放一件能证明兄长身份的小物件儿……”
沈启堂想到如今身在扬州并跟在名师蒋思斋先生身边学习的兄长沈复,心中微微不忿,转而又有些幸灾乐祸。
他可太了解自己这位兄长了,那心思从来不再仕途经济上,每天念着的都是儿女情长与风花雪月,日常花费不小却总是嫌弃银钱俗气。倘若让沈复知道自己在外习幕期间,家中忽然多了个孩子,肯定要不管不顾地急匆匆返回的。
“这样一来,他的老师思斋先生大抵上会不高兴的。”畅想到这里,沈启堂忍不住得意地翘了翘嘴角。
在沈启堂看来,兄长沈复沈三白因为念书天分高,又是家中长子,自小就被父亲器重,一直为他尽心尽力地做安排,委实占用了家中不少银钱与关系。比如,沈老爷前年生了一场大病,病危之时还不忘让长子拜蒋思斋先生为师,为他安排好后路。而自己这边却一直被马马虎虎地对待,还总被嫌弃愚笨庸碌。
“可若是我小时候能够像兄长那样一直跟着杭州宿儒读书习文,而现在又能得到思斋先生教导,肯定不会比兄长差很多的,”沈一在心中不满地抱怨着,“最起码,我不会在离家念书的时候,因为思念新婚妻子而终日恍恍惚惚,荒废了学业与时光,最后还被老师打发回来,呵!”
此时的沈启堂已经穿过垂花拱门,绕过玲珑假山,望见了花木掩映中的宾香阁一角。但是他却没有立刻冲过去实施那个栽赃嫁祸的计划,反而脚步一转躲进了墙角的藤萝一侧。
沈家一爷刚刚在自家的小花园里藏好身形,就见不远处走来两名面熟的仆娘。这两人步履匆匆,一看就是遇到了什么急事,根本没有闲心在花园里四下观望,而是脚下生风地朝着厨房方向疾奔而去。
见状,沈启堂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是何事让这两名素来还算稳重老成的仆娘如此惊惶。他有意追上去问个清楚,但是手中的竹篮阻止了他的动作。
沈启堂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安安静静的篮子,心道此时天气炎热,这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实在不宜一直待在里面,还是要早些给嫂子陈氏送去,免得真把孩子热坏了或者渴坏了。
“不管怎么说,我这也是在做善事了。这孩子出身金贵,偏偏遭此劫难,倘若真的被送到庵子里或者哪处农户人家,那可就要吃苦头了,说不得将来还要为奴为婢的。
“反正父亲和母亲他们历来就有收养义子义女的传统,而兄长一向觉得他自己最孝顺,那就该好好学学这个习惯。再有,老人家都说,□□就容易招来亲生孩子,我这也是为了兄长他们夫妻着想。”
越琢磨越觉得理直气壮的沈启堂见两名仆娘的背影彻底消失了,小路的另一端也再没有人出现,便提着篮子从藤萝架子旁走了出来,径直穿过小花园朝着斜侧拱门而去。
然而,沈启堂刚刚快步走出花园,就见妻子王氏身边的一位仆娘领着白云观的崔道姑从东侧而来,两人皆行色匆匆。
见此情形,沈启堂脚步一顿,心中隐隐意识到情况不妙。
他有这般反应,皆因附近一带的人家都知道,这崔道姑擅医术,尤其是在妇人生产方面,她颇有些救命救难的偏方。而此时的沈家正好就有一位即将临盆的孕妇,就是他沈启堂的妻子王氏。
“崔仙姑有礼了,”沈启堂立刻上前行礼问好,又急切地扬声询问道,“赵三家的,家中可是有事发生?婉娘那边情况如何?”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一爷,您可算回来了!”
崔道姑身边的圆脸儿仆娘一见沈启堂出现,顿时惊喜过望,旋即又面露惶急焦虑,语速飞快地回道:
“一爷,一奶奶天没亮就发动了,眼见着、眼见着……哎,大奶奶让人请了崔仙姑来……”
闻言,沈启堂面色一沉,随即侧身让路并同崔道姑一同往自己居住的院落疾步而去。他此时哪里还记得之前的那些算计,只希望妻子和他即将出世的孩子平安无事。
“太太呢?太太怎么说?”
“回禀一爷,太太昨天上午就出门了,是去探望九娘子,还说要去九娘子家附近的道观里求一道平安符。管家今早已经派人去找太太了,目前还没有收到消息。”
“一奶奶身边现在都有谁?”
“大奶奶在。还有就是金母桥的李婆子和她的儿媳妇也来了,她们娘俩负责为一奶奶接生,一直陪在一奶奶身边。对了,也是李婆子建议大奶奶寻人请来崔仙姑的……”
赵三媳妇回复的语速越来越慢,但是三人的步伐却越来越快。沈启堂此时根本顾不上手中的篮子是否颠簸,亦或者说,他其实已经忽略了手中之物,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攥着,好似能缓解一丝紧张与焦虑。
沈启堂夫妇居住的地方此时已经一片忙乱,家中几名有经验的得力仆娘都过来帮忙了。大奶奶陈芸之前一直在宾香阁内休息养病,所以此时并没有进入产房靠近产妇,而是一直蹙着眉头等在外间,并不时地往产房方向和门口处张望。
当她瞥见沈启堂和崔道姑的身影后,双目顿时一亮,而后立刻起身迎上去,简明扼要地向沈启堂和崔道姑说明了弟媳王氏的危险情况。
沈启堂拎着篮子对嫂子陈芸行了一礼,又拎着篮子跟着崔道姑往产房里走,却在门口的位置被拦了下来。
里屋内传来一声尖锐而惨烈的痛呼声。
沈启堂猛地打了个哆嗦。他不再往产房里闯,但也不退回厅堂坐下等候,而是双脚生根似的站在门口处,抱着手中的篮子聚精会神地听着室内的动静,身子呈现出微微向前探着的姿势。
时间渐渐流逝,沈启堂也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他记得嫂子陈芸问过他怎么抱着一个竹篮,沈启堂便下意识撒谎说里面是送给妻子王氏的礼物,他昨晚彻夜未归,就是准备这个去了。
沈一记不清嫂子陈芸后来又讲了什么。只记得在陈芸的提醒下,他借口说出门透透气,然后将篮子以及篮子里的孩子偷偷交给了家中他最信任的老嬷嬷,好像只交代了一句照顾好孩子别让人知道,随后就又返回了屋内。
之后,沈母终于带着特意求来的平安符赶了回来。而就在沈母让人把平安符送进产房之后不久,产房里传来了几声稍显振奋的呼喊,说是孩子终于出生了。
只是,不等站得腿软腰酸的沈启堂坐下来好好歇歇,产房内外的喜悦之情又忽然消散了。负责接生的李婆子让她儿媳妇出来禀明情况,说是产妇产后血流不止,情况危急,而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因为在母亲腹中憋的时间太久,也十分虚弱,几乎没有救活的希望了。
“把孩子抱到隔壁吧,别见着风,让大夫好好瞧瞧。哎,无量天尊,还请崔仙姑救救婉娘……”
沈母吩咐过之后,轻轻摆了摆手,并没有去看望亲孙女的打算,只是坐在原处垂泪不已。另一边的陈芸见婆母不动,又觉得见了那孩子最后一面也是徒增伤感,便也没有起身。
沈启堂有些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去看孩子,又不敢去看。
他茫然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耳边传来嫂子陈芸温声细语安慰母亲的声音,说什么命数转世之类的,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太聒噪了,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浓浓的厌恶,之前因为陈芸守着王氏生产和及时请来崔道姑而产生的感激之情瞬间消散。
沈启堂甚至迁怒地怀疑着,为什么妻子王氏之前一直好好的,而当他和沈母都不在家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就出事了?
其实,沈启堂心里十分清楚,王氏难产和嫂子陈芸没有多少关系。可是他自来就对沈复陈芸夫妇心有芥蒂,再加上他本身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因此并不觉得自己心中的这份迁怒有什么不对。
随后,沈启堂听到沈母感叹说,之前沈老爷来信,对这第一个孙辈十分看重。还说不论男女,启堂都已经为人父了,就是真正的长大成人,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让启堂随意混日子了。所以,沈老爷打算为有了孩子要养育的次子好好安排一番前程,极有可能也让他拜思斋先生为师,正式习幕。
沈母的感慨让沈启堂心头一跳。他早就羡慕兄长能拜入思斋先生门下了,不仅能接受名师教导,还会因为师门的关系获得许多人脉资源。他之前一直觉得父亲过于偏心,没想到原来自己也有这样的良机。
虽然这个消息并没有减少沈启堂心中的悲伤之意,但得知父亲其实也是对自己的前程有所安排的,并且对自己的孩子极为看重,沈启堂还是觉得心底划过一抹暖意。
然而,这一抹暖意很快就被泼了冷水。
沈太太话音落下,饱受夫妻分离相思之苦的陈芸便真情实意地劝说道:
“一弟猛然遭此一劫,必然伤神伤心。若是让他在此情形下骤然离家拜师,身边又无亲人好友陪伴宽慰,反而每日忙于应酬文书、人情往来,许是会更加郁郁孤寂。母亲,也许应该多给一弟一些时间。在外奔波忙碌,终归不如一家人团聚安乐。”
沈母沉思片刻,想到产房内生死不知的儿媳以及那个和沈家没缘分的可怜孩子,眼眶湿润地点了点头,温声赞同道:
“好孩子,你一向温柔心细,多亏你想得周到。你说得对,启堂遭此劫数,必然心中悲苦,有些事还是缓缓再说为好。哎,之前老爷来信说,既然儿媳妇也识文断字,不如以后就让儿媳妇代写家书。芸娘,之后就由你帮我给老爷写家书吧,也把你劝我的这些话和老爷说说,别让他把启堂逼得太紧了。”
陈芸微微颔首,欣然领命,表示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办这件事。
婆媳一人正说着话,一旁原本安静坐着的沈启堂豁然起身,脸色非常难看,瞧起来比先前还要苍白三分,惹得沈母和陈芸都担忧不已。
“启堂……”
“母亲,”沈启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眶哑声道,“我想去、想去和那个孩子单独相处一会儿,去……送送她。”
“唉,去吧,王氏这里有我和你嫂子照看着,你别太担心了。菩萨保佑,一切都会好的。”
沈启堂胡乱地点了点头,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就去了隔壁的小房间。随后,请来的老大夫和李婆子的儿媳就都离开了,只留下沈启堂和一个呼吸微弱的初生婴儿。
半晌,僵立在房间正中央的沈启堂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走到孩子身边。他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探身去瞧他的第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