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东林道
其实，在帝都皇城议事厅内做出决定之前，压力便早已传导到了荣耀学院。
范山水已经做了近十年的院长，主持每年的新手开学祭都不瘟不火、平平淡淡，对于一个纯粹的学究型管理者来说，正是他喜欢的节奏。
然而今年的开学祭却突然变得异常紧张，在经历了最初的困惑和烦躁过后，现在他也有些麻木了。
在学院的会议室内，正在进行着不知是第几轮的联席会议。
左手边是皇子入学筹备组，成员包括皇室的代表、赵家的长老、血衣卫的联络使和内务司的保障官员，阵容庞大，个个发声意见不容置疑。
右手边是学政司的谈判组，副司长亲自带队，联合了内务司和国库司，三司会审绿盟谈判事宜，反复强调时间紧、要求高，强势推进学院改革。
范山水摘下眼镜揉了揉黑圆圈，扫视了一眼院方各部门的负责人，大家都和自己一样的疲惫不堪，都在硬挺着坚持。
而这场会议之后，还有一场与国礼司大臣和塔伦使者的会谈，涉及到塔伦交流生中部分巫神宫选派学子在院期间正常开展宗教活动的申请，需要双方提前进行必要的沟通和安排，以防不同教派信仰的年轻人之间产生矛盾甚至冲突。
再之后还有城卫军东郊分队在学院内开展针对异族隐患安全排查的通气会，自从景西战役之后，东郊分队建立了每月定期排查的制度，任何异族，哪怕是一只地精，都不允许出现在学院内。
学政司的副司长轻轻一声咳嗽，会议室内便立刻安静下来了，大家知道他要发表意见了。
“学子们在白天上课还好说，课后的自由时间才是最难管理的！我觉的，学院以前执行的打散地域、世家进行编舍的方法很好，我儿子以前在这里上学时便是这样，一个宿舍内不能有同郡同族的舍友，这样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小团体的出现，能够增进学子间的交流，减少隔阂和偏见，无论是对学子个人，还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的郡领和家族都有益处。”
副司长的意见得到了众人的认可，大家迅速的延续这个观点热烈的讨论了起来。
“所以，如果允许绿盟子弟入学，他们也要按照这样的制度来打散安置，防止他们抱团惹事！”内务司的官员附和。
“还有来自红石郡和江北郡的学子也是一样，他们的敏感身份同样容易惹起麻烦！”同样是谈判组的国库司官员补充意见。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来自对面筹备组的皇室代表，一位年长的宫娥主事听了直摇头：“副司长的意见固然是好，但是绝不能让几位皇子殿下和绿盟或者红石郡的年轻人同舍居住，这样太危险了！您说是不是？”
宫娥主事最后一句话转头问向赵氏长老，后者自然同意，想了想后甚至直接拍着桌子大声说道：“那便单独安排居住，所有皇子集中在独立舍区居住，每名皇子安排独立住房，希望学院能够特事特办，毕竟现在是敏感时期，皇子们的身份也是与众不同。”
血衣卫的代表是位女性，面容姣好，四十岁左右，风韵犹存，众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在血衣卫的代号：乾婆。
“赵家长老的意见好啊，皇子们独立居住，没有无关人等的进出，我们血衣卫行动起来也方便，有利于保护皇子的安全。”乾婆的声音软绵绵，但吐字清楚，语气同样不容置疑。
两边意见发表完毕，众人的视线转到对面，见副司长沉思不语，便知道是默认的态度，于是所有的目光便又同时转到了范山水的身上。
“咳！咳！”范山水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
他明白，这两边的意见一旦统一，到了自己这里便只有如何执行的问题了，反对意见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学院的传统在权利面前不过是一层窗户纸，一捅便破，无论是皇室还是内阁，都是学院顶不住的大腿！
“那就安排在学院山南麓、白渠西侧的那片老房子吧，那里原本是接待外宾留院讲学的问道馆。环境很好，就是设施有些陈旧，优点是地处学院边缘，区域独立、安静，符合你们的要求。”范山水站起来，指着墙上的学院地图的东北角，向众人建议道。
“不错！”宫娥主事点点头。
“修缮和装修的费用由我们赵家自己负担，我希望今天就安排人进驻打扫！”赵氏长老声音依旧洪亮。
而副司长则再度发声道：“好了，皇子们的问题算是解决了。现在我建议大家再回到我最初的意见上继续讨论，如何安排其他普通学子们的舍区，今天争取先拿出个可操作的制度框架来！”
一屋子人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
范山水悄悄的起身，尿遁离场，来到屋外想找个窗口休息一下，看看学院山的青翠或者是白渠的涟漪碧波。
然而，刚刚拐过走廊，却看到学院的政事助理正抱着本名册瞪着自己。
“院长大人，您老终于开完会了吗？今天倒是挺早啊，您看这里有桩事在等您来敲定呢！”
范山水突然有种老拳捣烂助理那张脸的冲动，但表情却终究还是保持着沉静和祥和。
“好吧，什么事情？！”
“是开学祭邀请舞姬表演的事宜。现在已经确定更改为金芙馆诺兰与彩蝶馆枫姬的斗舞表演，时间是开学祭最后一天，地点是水上剧院。需要您定夺的是有关禁术塔邀请嘉宾的问题，咱们邀请了木川教宗和史万里副教宗担任评委，在前排就坐，但禁术塔刚刚反馈的消息，这两位大人都不会参加，并且都推荐了代表代替。”
助理介绍的条理清晰，推了一下眼镜继续说道：“问题在于，两位大人的代表都有些年轻，我不知道还是否应该继续安排在前排就坐，或者说是否适合担任评委？”
范山水觉得这问题有些无聊，在他看来，两位教宗大人安排的代表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院需要表示出学院塔主人的尊重，所以无论如何前排的位置都是要继续保留的。
但范山水还是程序性的问了一下两位代表的名字。
“一位是木川贤者的徒弟，六星禁术使，王娜拉。另一位是受邀正在禁术塔做客的圣林舞姬，来自苓香馆的彩额璎珞。”
“璎珞？！”范山水的眼睛亮了起来。
“没错，号称是苓香馆‘三花’之首的‘白牡丹’璎珞。史万里大人推荐她的备注是：璎珞姑娘比我更胜任斗舞大会评委的工作，所以我推荐璎珞姑娘参加。”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璎珞姑娘可是彩额榜上排名第四位的人物，甚至超过了她们苓香馆的馆主凤凰，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想当年，苓香馆‘三花’以组合出道，震动整个大陆！‘白牡丹’璎珞的舞、‘宝莲花’玉嬛的歌、‘紫风铃’琴衣的长琴，在当时号称三绝！她们的组合在第二代舞姬中傲立群芳，没有对手！”
范山水打开了话匣子，丝毫不顾助理诧异的眼神，红着脸说道：“呃这样，她们两位不但要在前排就坐，还要把璎珞姑娘安排我的右手边，我有对舞蹈不懂的问题也要向她请教，做人一定要虚心学习！”
范山水满面春光，脸上笑开了花。
“好的好的，这样所有人的位置就不需要再调整了。”助理嘟囔着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一下！”范山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助理，问道：“我左手边是谁？”
“自然是您的夫人，鲍副院长大人啊！”
范山水的老婆，出身三江郡鲍家庄，鲍氏擅长体术，在武学分院任名誉副院长，实际是武学分院的体术做客教授，主授棍法。
“这样的话，还是调整一下，把那位王娜拉安排在我的左手边吧，我一直对这位木川贤者的学生充满了好奇，想借机多了解一些。”
“嗯，就这样，就这样，我还是继续回去开会吧。”范山水嘟囔着，转身又朝着会议室走去，一脸苦逼。
“”助理突然感觉到院长大人其实很难，很难，很难。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只是所有人都在朝着目的地赶路。荣耀学院，几乎是所有目光关注的焦点，在所有朝着这里前进的队伍中，来自红石郡和江北郡的送学营无疑是最为庞大的。
只是到了第十天，送学营才终于走出了红石郡，而原定计划应只有七天。
大家都知道这是拜枫姬所赐，包括那些几乎是全程咒骂着徒步走了三天路的学子们。
这里是东林道。
剑勋城、红石郡和三江郡三郡相邻，东林道作为是三郡边境交界的咽喉要道，可谓是帝国中部最为重要的交通枢纽。
丘陵地形间沟壑纵横，既有红石郡特有的红土山坡，也有北方季风抚育的荆花灌木林，东林道的地域风貌鲜明奇特。
这里不但拥有最宽阔的官道，也建有驿站和面积庞大的临时货仓堆场，酒馆和茶肆点缀其中，几乎所有的商队到这里都会选择停车歇脚给养。
这里原本还有剑勋城的驻军，有红石郡的巡逻队，有绿盟各楼的练兵所，日夜商队不断，车马喧嚣，居住在附近靠服务商路维生的农户和商贩竟多达五百余户，东林道往日的盛景可见一斑。
但在剑勋城与红石郡局势最为紧张的时刻，这里反倒是反常的安静下来，不仅所有驻军撤的一干二净，就连日常巡逻的城卫军也有意避开这里。
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不愿去主动挑拨起东林道这根敏感的红线。
送学营的到达，终于让这里再度沸腾了起来。
而先于农户和商贩们返回东林道的，却是从四方聚集而来的情报探子，
因为一旦送学营通过这里，便是进入了剑勋城的领地，在如今红石大公反叛传言几乎被坐实的背景下，负责护送的朱狮军团进入北方帝都，自然是会被着重‘照顾’的。
“在东林道扎营期间，全营全部参加巡逻警戒，现在我分配一下各队负责的区域。”送学营营长朱韫将四位队长召集起来布置任务。
虽然对于出身行伍的朱韫来说，这样的场面早已驾轻就熟，但对于其他世家子弟来讲，却觉得十分别扭，众人早就没有了期初的新鲜感，反倒觉得朱韫做作过分了。
“我说老大，不是由朱狮军团护送吗？咱们这些少爷还需要这么认真么，警戒巡逻什么的做做样子就行了吧。”三队长易珏平素便是朱韫的狗腿子，说话也随便。
“这是在布置任务，不是找你们来商量！”朱韫立刻板起了脸，瞪眼说道：“还有，我已经说过多次了，在送学营内，必须按规矩以职务相称，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三队长你必须要以身作则！”
被训斥了一顿的易珏吐了吐舌头，立刻把头低了下去，其他人见状也自然不敢再发言反驳。
但细心看过了格外加强的巡逻警戒日程安排后，唐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和前几日扎营不同，朱狮军团和送学营的驻地都增加了大量拒马鹿角，这些防御工事被安置在营地门口和毗邻官道的方向，按照常理应该是用于防御骑兵突击的，唐墨不解，难道这是为了防止剑勋城方向的部队偷袭吗？
还有就是扎营的时间安排，虽然宣称是为了补充给养，需要在东林道逗留几日，但却并没有结束的时间表。要知道事前的预案明确可是军团行军的重要原则，所以眼前这份草率的补给计划看起来自然令人费解。
新营地占据了原本东林道驻军的营盘，大的出奇，东、北、南三面大门，西边则是靠近山坡的练兵校场。
唐墨管理的第四队负责营地南门的防卫，毗邻南门的就是红叶坊的营地，很显然这是朱韫特意的安排。因为前几日的风波，其他几位队长都红着脸有意回避红叶坊和枫姬，所以守卫南门的任务自然又一次落到了唐墨身上。
唐墨和石公戋一起巡查了南门附近的环境，朱狮军团的卫兵在附近的高处设置了岗哨，整整一个小队的骑兵在门外的官道上巡逻，比平时的警戒力度加大了很多。
石公戋也看出了异状，压低了声音对唐墨说道：“看这架势，好像有事情会发生。”
唐墨不语，却点了点头，他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但向远处的红叶坊营地望去，那里却似乎热闹的一如平常，来到东林道后，附近经过的商队和佣兵络绎不绝，她们的生意居然好起来了。
但那位曾经让自己吃了苦头的澄子小姐似乎有些日子没有看到了，唐墨始终在观察留意着枫姬，以及她附近的所有人和事，他相信红叶坊始终吊在送学营后面一路同行，绝不会仅仅是顺路那么简单。
更令人生疑的是朱韫身边的那个黑袍人，昨晚刚刚来到的这位被朱韫称为先生的朱怀仁，全身散发着令人不舒服的阴冷气息，就连云逸、易珏等那些习惯巴结权势的人都不愿靠近他。然而，这个黑袍人显然已经接手了军团护卫的指挥权，连送学营的日常也直接干预，即便朱韫心高气傲的人物也不得不听其建议，大家都明白，这个名叫朱怀仁的家伙才是当下营地一切事物的最高决策者。
“一队和二队同时负责东门，四队负责北门，”石公戋嘀咕道：“虽说东门是营地大门，然而北门才是剑勋城的方向，如果真的是为了防御来自北边的威胁，那这样的安排可说不通。”
唐墨看了看石公戋，后者观察的很仔细，思考的很认真，更重要的是显然他已经形成了习惯。
“戋兄是从小就在军营里么？”唐墨对石公戋和他的成长产生了好奇。
“是的。我们石家自从搬到陇西郡后，为了修炼便利，就一直与朱狮军团共同驻守熔火神殿，我们的族人成人后也大多都选择参军。时间一长，我们就成了军伍世家。”
石公戋缓缓说道：“不过由于祖上和朱家签订的换地协议，我们石家参军只负责陇西郡的驻守，既不返回红石郡，也不会被调至朱狮军团其他地区，习武的石家子弟，除了外出佣兵谋生外，也就只有少数精英子弟会被帝国机构或者荣耀骑士团征召而离开陇西郡了。”
“那参加这次叛乱的异族你应该也很熟悉？听说这次它们居然击败了大公派出的军队！我们唐家封地位于魔语森林的分支绝境山脉，那里也有异族，但我常年狩猎，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想走出山脉的异族。”唐墨不解问道。
他有关异族的印象全部来自墨谷，他确实无法理解那些习惯了画地为营的异族们是如何联合起来的，又怎么可能会将强大的人类联军甚至朱狮军团屡次击败。
石公戋苦笑一声，常年军营生活而略早沧桑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苦涩，想起异族叛乱后的这几个月的经历，他的确吃不少苦头，然而这些逆境却并不是来自异族，真正让石家迅速衰落的，却是因为其他世家的误解甚至敌视。
“墨兄也是个实在人，我也和你说实话，在熔火神殿呆久了你就会发现，其实高等智慧的异族和人类没什么两样。你只要没有种族偏见，没有有色眼光，没有先入为主的去判断什么对错是非，那你就会发现，其实像黑石树妖和刺火蛇人那样的高等异族甚至要比很多所谓的神裔世家更值得世人去尊重。”
石公戋打开了话匣子，两人靠在营地围墙上，面朝着夕阳侃侃而谈。
“最起码的一条，当下大陆，世家和世家之间的关系只剩下了各种交易，所有的联盟都是为了利益而存在，整个帝国上上下下，你看看谁还有信仰？！”石公戋愤愤道：“现在好了大家都在喷我们石家和异族协议媾和，说我们背弃了人类，那回头看看历史，因为我们石家输给了朱家而被迫放逐到陇西郡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时候，又有谁可怜过我们，又有谁关心过我们？”
石公戋激动的站直了身子，拳头紧紧攥着营地围栏的荆木，丝毫不顾疼痛。
“异族刚开始反叛的时候，兵不出陇西，帝国根本不管不问，后来红石大公在陇西的驻军被打异族打跑后，听说帝都的那些权贵甚至拍手叫好，因为他们认为异族会给大公制造麻烦，竟然乐得见到异族反叛！但你们想过没有，在熔火神殿还有个石家，有谁在乎过我们的安危？！”
“没办法，我们的家在那里，不可能一走了之，异族紫后愿意和我们和平相处，我们签订了协议。石家子弟放弃抵抗全部退出帝国军队，异族也会保护我们的封地不受袭击，石家这才得以保存。墨兄，你听我说完这些前因后果，是不是觉得，那些异族对待我们要比其他世家对待我们更公正，我们和异族之间的和平协议有错误吗？”
唐墨低头想了片刻，看向石公戋，肯定的说道：“石家没错，既然世间无情在先，那你们只能自救。更何况你们石家只是自保，并没有协助异族助纣为虐。我想，如果是我处在那种困境中，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唐墨的话让石公戋眼眶湿润起来，自从来到红石郡后，周围始终是各种冷嘲热讽和鄙视唾弃，而唐墨是第一个真正能和他平心静气说点公道话的人，这让石公戋十分感动。
“谢谢你的理解，谢谢墨兄！”
唐墨拍了拍石公戋的肩膀，在送学营初识的两人仿佛是一见如故，几番交往，已如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