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暴来袭
这样的天气,是桃乐丝第二次所遇到。
本来晴空万里,几个小时后阴云密布,但暴雨迟迟不来,风愈发湿热。不寻常的是,风中还掺杂着一股土腥味——从海面上吹来的风,不应该是这种气味。
这通常意味着即将来临并非是狂风骤雨,而是大到罕见的风暴,足以引起海啸,摧毁码头上停泊的船只,甚至包括那些木制的住房。
桃乐丝的二哥就是死在这种天气里。二哥在世时,每逢天气晴朗,他就会在海湾碧蓝的海水之中游泳泅水,连同皮肤被阳光晒成了古铜色。他并不像大哥那样健壮如海格力斯,却精瘦而结实。他自诩为“波塞冬的王子”,但一场风暴让他知道,在大海的深渊巨口之前,波塞冬的王子也微不足道。
那天就和今天傍晚一样,起先晴空万里,随后刮起了闷热的风。一个小时后,海面掀起了巨浪,风暴席卷而来,掀翻了所有停泊的港口的船只。等到风暴过去,风平浪静之后,惊慌的侍从们在海边找到了被潮水推上礁石的二哥尸体。他的手中还紧紧攥着一面旗子——来自克雷布斯领土的商船的船旗。
这种风暴,传说中是海底的海龙苏醒。海龙是什么样的,桃乐丝没有见过,在大陆上也没有人见过;但赫卡忒的诅咒却在起效,二哥死了。
有人在那面船旗上大做文章,将二王子的溺水与克雷布斯领主的阴谋结合起来,不过桃乐丝认为,二哥溺死是只不过是随手抓住了一根被海浪吞噬的救命稻草。
但是她不想看到索莎娜在这种风暴中死去,尤其是希尔达也在那支队伍当中。
她一路疾走到马厩前,跃上自己惯常骑着的那匹马的马背,松开缰绳,在马夫惊异的眼神中朝宫外冲去。绿色的裙摆堆叠在马鞍上,又被甩在身后。她盘起来的头发散开,在风中飘扬着。
艾斯比骑着一匹白马追了上来,他一边试图追上桃乐丝,一边大声地喊着什么。风太大,桃乐丝什么都听不清。
如果快马加鞭,从皇宫赶到港口并不用花费太多时间。事实上,除了经验极为丰富的老水手,很少有人会认为现在这阵风会是史无前例的风暴的前兆。
港口上的船只熙熙攘攘停靠在一起,水手们在码头上挤成一堆,喝酒谈笑;大多数人以为这不过是夏日午后一场过云雨。桃乐丝勒住马,朝着近海的水泊张望。即将出发的船上会悬起一盏灯,但是它们都没有离开海港,那些商船太过拥挤,挡住了水路。
“索莎娜!”她喊道,港口的人都朝她看过来。
艾斯比骑着马走上前,一手持剑,威严地维护着秩序:“领主驾到!都散开、散开!恩格尔领主驾到!”
天色越发黑了,连同海面都黑得像柏油一样,只有船只桅杆上悬挂的点点灯火,好像黯淡的星。
“索莎娜!”桃乐丝又喊道,她的声音被吹了回来,从遥远黑暗的海面远处仿佛发出一种奇异深沉的回声,让她莫名慌了神,“希尔达!”
当她呼唤出希尔达的名字之后,她果真看到有一个身穿黑衣、高挑的身影朝她走了过来。桃乐丝举高的挂在马鞍上的风灯,马上认出这就是希尔达·斯坦,她苍白的脸色在夜里看得十分明显。
希尔达走到桃乐丝的马前,屈膝行礼。
“如您所见,领主大人,我们还没有出发。船被商船挡住了,不知您来——”
桃乐丝提着灯,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来。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当她确认眼前这人就是希尔达之后,她的内心就被一种狂喜的情绪所攫住了,已经发闷的胸口又能够呼吸新鲜的空气,焦灼一散而空。
“海上马上会有风暴,”她对希尔达说,“你们必须马上跟我回去。”
希尔达有些踌躇。
“索莎娜非常着急,她必须要马上离开,”她坦率地说,“这个海湾很少会有风暴,您应该清楚。”
桃乐丝还没有说话,海面上那阵回声一般的声响愈发大了,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海兽正在海底发出痛苦的嚎叫,声音一直传到岸上来。与此同时,风骤然大了起来,将希尔达盘起来的头发吹散,挡住了她的脸;天上滴落雨点,冰冷的雨水打到桃乐丝的脸颊上,流到她的嘴里——咸味的。
那并非雨水,而是被扬到空中,又落下的海水。
桃乐丝眯起眼睛,在海面远处的黑暗之中,似乎有些什么变化,她难以描述,就好像黑色也有许多深浅不一的色块一样。总之桃乐丝能够确定,远处的海上有什么东西,或许是怪兽,或许是巨浪。
有经验的船长们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开始用粗俗的呼喊声招呼着水手们打包货物、寻找避风港。
“风暴马上来了,我们赶紧走,我们可以骑一匹马!”桃乐丝对希尔达说。
“可是……”希尔达还在犹豫,她回过头,试图从码头上在风雨中乱成一团的人群中寻找她的舞团成员和索莎娜的踪迹。
桃乐丝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快点,我们上马!”她喊道。风太大了,她的声音一发出,马上就被狂风吹散。她的头发已经完全被打湿,黏在脸颊两侧。
希尔达也不再与她争辩,翻身上马,桃乐丝也随即上马,跨坐在希尔达的身后。她喊了一声“爵士”,拽着缰绳,调转码头,朝着皇宫的方向狂奔而去。
这个时候,桃乐丝才发现她仍一直攥着希尔达的手腕。希尔达的手腕很细,她一只手就能环住。
桃乐丝所骑着的这匹骏马就是当年造成她大姐摔断脖子的罪魁祸首。这的确是一匹好马,是领主送给大女儿的礼物。如果大姐还活着,她的那头金发,配着祖母绿宝石王冠,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定显得十分神气。
说来也怪,这匹马毫不留情地将恩格尔大公主从背上甩了下去,对向来被忽视的小公主桃乐丝却十分温顺。桃乐丝认为马儿们都是具有各自的性格的,它们同情桃乐丝,就像命运也同情桃乐丝。
风暴骤然就来了,雨点抽打在皮肤上,好像鞭子一样,狂风险些将桃乐丝从马背上掀下去,她感觉自己正身处滔天巨浪之中,睁不开眼睛,也无法呼吸。
桃乐丝伏在马背上,一手仍然攥着缰绳,另一手抓紧了希尔达的手腕,任由这匹马带着她们在暴雨之中疾驰。
过了好一会儿,她们应该距离港口已经有一段距离了,雨似乎小了,但是大地随之震颤起来。桃乐丝松开了希尔达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勉强睁开眼睛。
不过她还是什么都看不清,风雨太大,天地昏黑,大海在她们的身后咆哮;风灯勉强照亮眼前一点距离,只见暴雨连成了线,被狂风吹得来回飘摇;马蹄一下又一下敲过泥泞的地面上,桃乐丝朝前望去,在前方目之所能及的地方,有一匹白马在雨中疾驰。
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啊,那一定是艾斯比爵士,我们得跟上去。”
希尔达骑在马的前方,她被雨淋湿了的头发贴在肩上,桃乐丝贴着她的身体,感觉到这具瘦削的躯体上的温度。如果不是此时气候恶劣,这种新奇的感觉倒值得她细细去思索。
风雨小了一些,气温降下来,连带那骇人的海浪声,似乎都距离她们挺远的了。桃乐丝终于坐直了身体,她被风吹得在轻轻哆嗦,但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感到狼狈——用衣袖缀着的蕾丝花边擦干净额头的雨水和冷汗。
“我们这是到了哪里,大人?”希尔达忽然问道。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风暴,而是春天温柔和煦的濛濛细雨。
桃乐丝举目四顾,她发现周遭并没有熟悉的皇城与建筑。她举高了风灯,想要寻找一些她所熟悉的东西,然而一无所获。
这里是一片荒原。据她所知,在海湾向南,皇宫向西的确有一大片荒地,那里临着森林,只生长杂草与荨麻,充斥着种种关于神秘魔法或是女巫的传闻。她跑偏了方向。而雨中那匹白马,早就不见了去向。
雨骤然就停了,层层乌云散开,半轮上弦月悬挂空中。
风冷得好似入了冬一般,天地苍凉而空旷。一层白雾从地面上袅袅而升,仿佛魔鬼的泥淖。
桃乐丝轻咳了一声:“大概是这匹蠢马跑错了方向。没有关系,有月亮为我们指路,我们只需要稍微走一点回头路。”
“我想我应该下马了,”希尔达说,“我没有资格和您一同骑一匹马。”
“地上都是泥,夫人,”桃乐丝说,“不要让它们弄脏了您漂亮的衣裳。”
希尔达一直背对着桃乐丝。在桃乐丝说完这话之后,她听到了一声轻笑,像风雨的余声,或者是荒野上亡灵的叹息。
“您为什么发笑,夫人?”
“从来没有人夸过我这身衣服漂亮,我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