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篇(二十一)
李沐泽听见俺匆匆行进的脚步声远离了,终于松了口气,蹲在那双层布幔的夹层中,他的腿已经麻木,酸胀难忍。
方才被掌掴的那半张脸火辣辣地痛,他感到难堪又害怕。虽知道自己应该理智,应该拿出一个皇子的风度来,但是他不愿。
如果有选择的话,他才不要做皇子,更不想要做皇帝。
老师说如今父皇只有两个儿子,李雨泽为了得皇位,定然会视他为眼中钉。
他很小的时候曾问老师:“我不与他争不行么?”
老师说了一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的身份便是与生俱来的原罪。
因而他逐渐开始疏远了李雨泽,与他逐渐变得陌生,变得针锋相对起来。
他身死的消息传来,他应该是感到高兴的,可是却觉得愈发无趣。
他再没有同类了。
来到锦州,他本想去城中看看李雨泽的王府,看看他往日生活的地方,可是老师却因城中积水难排,只让他呆在城外。
他勤勤恳恳处理各县递上来的文书半月有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父皇却不由分说派人来打了他一巴掌。
父皇喜怒难测,他应该夹起尾巴做这个皇子,但是在被掌掴之时,他脑中竟想着撂挑子不干了,大不了和李雨泽一样,被发牌远处做个闲散王爷,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么想着,心中愈发觉得委屈,眼圈竟红了。
书上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里又没人能看见他,“啪嗒”一滴泪落在地上。
……
一布幔之隔的对面,两个蒙面人躲在粮车之下。
一人听着那人愈发哀戚的呜咽之声,紧皱眉头,蒙面之下一脸菜色。
另一人则是扭过头去,权当无事发生。
李沐泽哭起来,仿若没完没了似的,皱眉那人受不了,凑近了那布幔,隔空量了距离,忽而一手刀过去,李沐泽“嗝”一声,没了生息。
“王爷!”扭过头去那人低呼。
李雨泽拽下了蒙面,十分不耐烦地撇嘴:“啧,早知昨日将那柳娘打晕就好了。”
李雨泽这几日一直藏身于上次的那处渔村之中,周念之的兄弟们便四处打探消息,终于听见了宫中派人到了锦州。
但他到了锦州,却并没有什么动作,一切都如往常一样。
难道那首打油诗没有传到父皇的耳中么?李雨泽按捺不住,便瞒着周念之,和梦璃一块来找王敬轩探听消息。
昨日酉正时分,天色已大黑,李雨泽和梦璃潜入军营之中,方要打晕主帐前的那两个士兵,却看见远处有摇摇晃晃的灯笼光靠过来,两人隐于暗处,便看见是那柳娘。
她进了主帐,里面传来絮絮呢喃之声。
灯笼随后熄灭,营帐外两个士兵识趣地站远了,里面逐渐有粗喘嘎吱声传出。
李雨泽和梦璃耳热,只能悻悻离去,找了个无人的帐篷躲起来。本想着第二日再探,不成想遇到了这档子事。
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李雨泽知晓,周念之的目的达到了。
即使李沐泽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但父皇还是敲打起他来。
李雨泽看着晕过去的李沐泽,心中不免疑惑,她不了解这个弟弟,只知道他平日中话不多,为人谦恭温和。
李雨泽以往都觉得他是装出来的,可是今日见他哭的如此委屈——让她想起淋雨的幼年地厌——倒拿不准了。
这样的人,是怎么有胆子派人暗杀她的?
不过转念一想,派来的人是周念之那般的弱鸡,倒也合情合理。
梦璃看见李雨泽将李沐泽打晕了,焦急地似热锅上的蚂蚁:“主子,你太冲动了,万一被二皇子发现怎么办?”
“这不是已经将他打晕了,他都没看见我,怎会知道我是谁……”李雨泽不耐烦道。
梦璃还是团团转:“可人晕在这里该怎么处置,总不能不管了吧?”
她看着那抱膝昏过去的人,心中也有些后悔,军营已经被搜查过,他晕在这视线死角,一时半会儿没人能发现。
若是最后被别人知道他这军营当中被打晕,那在表哥这里吃了瘪的太监们必定会反扑,给表哥定个什么罪也未可知。
李雨泽一手摩挲着下巴思考道:“那我们今晚再去找次表哥吧,让他将人送回去,就说他自己哭晕了。”
“……”
梦璃为难地点点头:“只能这样了,王爷下次可莫再冲动了。”
外面天色已经大黑,李雨泽掀开账帘探头出去,见无人注意,朝梦璃招招手,两人似两道黑影一般,快速窜到了主将营帐外。
营帐内有灯光如豆,两个人相对而坐的影子投在营帐上,士兵也远远站着没有靠前。
李雨泽想起昨日的囧状来,心中愈发气不过。她生死未卜,他竟在这里夜夜笙歌。
“又是她。”梦璃也埋怨地低声道。
李雨泽冷哼一声,两手握拳,发出嘎嘣响声,扭头凑近梦璃低语:“你在这里望风。”
说罢,猫身一滚进了营帐之中,却见坐在王敬轩身后的并不是柳娘,不过不管是谁,都不能让她发现自己。
见王敬轩要惊呼,她立刻落下了蒙面,趁他吃惊之时,疾步走到了那背对她之人的身后,抬手就要劈下。
那人看见了王敬轩的神色,奇怪的扭过头来。
李雨泽掌风凛冽,堪堪停在他颈项寸许之外,眉头一跳,心虚地扯出一抹窘迫笑容:“怎么是你?”
周念之方才被那一掌惊的闭上了眼,此刻淡定地睁开,抬起一指将李雨泽还停在他脖颈处的手推远了:“你竟真的在这。”
……
李雨泽坐在了他身侧,故意板起脸倒打一耙:“我来探探消息,忘了同你说了……啊,不过你是怎么进了这军营的?万一走漏了我的消息怎么办?”
周念之差点被气笑了,他道:“自然是光明正大进来的,我只是一届布衣,和王爷有何关联?我此次来明面是为了谋求中郎将的赏识,让他允我一官半职。倒是王爷,明知故犯,平白惹人担心……”
“我有要事相商——”李雨泽愈发心虚起来,再听不下去,打断了他的话,“我找到李沐泽了,就在辎重营帐中,此刻正晕过去了。”
王敬轩先是被周念之盘问李雨泽的下落,后又见失踪良久的李雨泽竟好端端地闯进了他的营帐,再后便听对面两人你来我往地拌嘴……他从疑惑、震惊再到迷茫……
看似端坐在哪里一言未发着实冷静,实则是信息已经超过大脑处理的阈值,临近过热点了。
直到李雨泽狐疑地又重复了一遍,他才一拍桌子站起来,大为惊讶到:“你说什么!”
李雨泽:“……”
周念之:“……”
不过王敬轩还是抓住了重点:“他怎么会晕过去的?!”
李雨泽端起周念之面前的那杯茶,垂眸抿了抿:“估计受了什么打击,哭晕的。”
王敬轩匆匆离开,带着帐前的那两个卫兵风风火火去了辎重营帐,路上碰到了来寻他的柳娘。
“郎官这是要去哪儿!”
这么些日子的陪伴,王敬轩慢慢对她也上了心,看向她的时候目光柔和了许多,不过现在来不及解释,只是抓着她的肩膀,下意识嘱咐:“别去我的营帐,早些回去休息。”
柳娘目送他远去,又看着那烛光依旧,映出人影的营帐,如水的目光蓦然幽深起来。
她没有回去,而是隐匿到了暗处。
过了好一会儿,那帐中的灯熄了,两个人自那帐子中出来。
前面那人衣冠楚楚,月光下风姿高雅;后面那人穿着黑衣,行为鬼鬼祟祟,一闪身便不见了。
柳娘一眼便认出了那两人,唇角一勾,扭着身子离去。
两人出了军营,在一处荒地点了篝火,两人沉默无话,就连向来没眼色的梦璃都觉得不对劲,默默退到一旁站岗。
李雨泽拨弄着噼啪的篝火,觑了眼周念之的神色,见他脸色黑沉沉的,心中愈发憋屈。
可这时,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叫了声。
周念之听见了,扭头看他一眼,从包裹中翻出来两个冷馒头,擦净了一根细长的木棍,放在火上慢慢烤着。
李雨泽登时有了台阶下,没话找话:“这是我的么?”
“不是。”周念之头也不回,“我饿了。”
“……”
李雨泽面色僵住。
她这辈子,除了母妃,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和一个人说过话,还这般失了面子。
再忍不了,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馒头,扔进了火堆中,冷声道:“你以为你是谁,让我看你脸色!”
周念之依旧沉默,但李雨泽可以看见他狠狠攥起来的拳头。
她愈发挑衅:“你一届罪臣之子,体虚身弱,算什么东西。莫说我潜入个把军营不会有事,就算是有事,也轮不到你来插——”
“王爷!”还未说完,周念之猝然打断了她,他扭过头来,一侧脸被篝火映出暖黄的轮廓,另一半脸却隐在暗处,他盯着李雨泽的眼睛,“‘善游者溺,善骑者堕’,王爷如此冲动托大,将来必定祸及他人……”
“……既然王爷已经和我达成了共识,辅佐王爷,规劝王爷便是我的责任,王爷若不知悔改一意孤行,我也没有办法……”
“……不过王爷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依草民看,之后也不会再差到哪里去,王爷大可放心。”
这番话听完,梦璃目瞪口呆,激起一身冷汗,竟脚下生根一般不敢动作。
李雨泽气地浑身发抖,她死死攥着拳头,吼道:“滚!”
周念之抿唇默了一瞬,忽而起身,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