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篇(十八)
李雨泽隐去了美人酒这一段,自圆其说了冉好的单恋历程,引得在场之人——除了宋良——的长吁短叹。
“可是她肩上的伤怎么搞的?”梦璃问。
李雨泽觑了宋良一眼:“她说宋先生会卜算,若她不受伤,定会被他立刻发现端倪。”
那厢宋良终于睁开了眼睛,伸了伸懒腰,一脸迷茫的看着他们:“怎么了?看我干什么,你们说完了?”
“孺子不可教!”秋荷嘟囔着吐槽。
听她又乱用典故,梦璃蹙眉看她一眼,不过未出声驳,因她也觉得宋良这人属实太没感情了些。
有姑娘心悦你,即使你不喜欢,好好说不可吗?为何要摆出这样一番弃如敝屣的姿态。
呵,男人!
怪不得师父说过,天下乌鸦一般黑!
宋良见无人理他,也不恼,自行站起来掸了掸袍角的灰尘,自顾自道:“现在无事,可以离开了吧?”
说罢,便迈步离开,方要出门,又见那大和尚回来了。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那大和尚神色中恼意还未褪去,乜了一眼宋良,便甩他一个白眼,进屋后朝李雨泽拱手行礼。
“王爷还请留步,我家老大说这几日多有得罪,恰已经为假婚准备了酒席,若各位不急,便请几位用过饭,好好修整一番,再行离去不迟。”
折腾了一晚,李雨泽确实体虚了不少,亦觉得需好好修整一下,再谋划下一步的行动,便应下了。
周念之和梦璃也留下,宋良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竟也要蹭这顿饭,秋荷本就为了冉好而来……
于是一天后,被绑了好几天的阶下囚,又纷纷成了寨主的座上宾,令宴席上的寨中众人纷纷摸不到头脑。
李雨泽坐在冉好身侧,见她闷头喝酒心不在焉,不禁出声道:“你既没胆量直接绑了他,何必又在这里作践自己。”
冉好醉醺醺看向他,忽而伸了纤长的手指点了她的脑门:“真羡慕你这还未开窍的脑袋。”
说着说着,嘴角忽得往下一撇,竟抱着酒瓶轻轻啜泣起来。
那和尚见她这样,赶紧挥了挥手,那吹吹打打的奏乐声立刻高涨起来,有人受不了都捂起了耳朵。
李雨泽朝对面看了一眼,见周念之看过来,连忙伸手以袖挡住了冉好的醉颜,给她保留了颜面。
周念之便收回了目光,觑向了身侧的宋良。
后者已经喝醉,醉醺醺的双眼迷离,拿着竹筷敲打着酒杯,叮叮咚咚的音阶连在一起,奏出一曲有些忧伤婉转的调子。
因周围太过嘈杂,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见。
周念之眸光变得幽深起来。
众人都知宋良为官之时整日酗酒,其实他们不知,他私下里几乎从不饮酒。
不过今日情形特殊,他须得喝一杯,毕竟三杯和万事,一醉解千愁。
他轻敲着那不知名的调子,目光却像是看着渺远的远方,他幽幽道:“徒儿,以后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这条路……很难。”
这宴席如此嘈杂,可这声音却清楚地传到了周念之耳中,他看着宋良,却见他与之前混不着调的样子判若两人,心中一跳。
他很少露出这种表情。
周念之等着他之后的话。
这两日被囚,宋良下颌已经长出了青黑的胡茬,显得略落魄。他扭过头来,看向周念之,伸手像许多年前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忽而粲然一笑。
他从怀中掏出一灰色麻布料子的香囊,带着浓苦的药香,递给周念之,没头没尾说了句:“为师将远游,这是为师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有缘再见,勿念。”
说罢,哈哈笑着,朝着远处走去。
李雨泽也正扶着大醉的冉好回屋。
两厢背离,没有告别,只是在这喧闹之中,各自垂眸躲避着对方的存在。
屋外是一片昏暗,宋良又变作孤身一人,自从他幼时继承他的师父衣钵之后,便总是孤身一人。
毕竟,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何必去叨扰别人的人生呢。
他有两个徒弟,他为他们卜卦,若不出意外,他们在将来会遇见爱人,渡过精彩的一生。
她会与他不认识的男人扶持着走到年迈,儿孙绕膝,晚年欢愉。
他不该因自己的私欲坏她的命盘。
他扭头,最后望了一眼那乐响震天,人声喧腾的宴席,最后彻底隐没进了黑暗中。
锦州出现一件奇事。
渔民捕到一只三尺长大龟,这龟倒没什么神奇的,因锦州渔业绵延千年,十分发达,偶尔捕到些体型巨大的生物也倒没什么稀奇。
稀奇的是,这龟的壳子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文字,虽众人看不懂,但联系到这接连的天灾,渔民以为这是天降启示,立刻将这大龟送官。
于程锦正为这锦州灾情焦头烂额,见了这甲上刻字的大龟,激动地跟什么似的,这锦州的水患总算能推脱给老天爷!
想也未想,便将这龟放在了个大水缸里,诚惶诚恐地给李念泽送去了。
李念泽自从到了锦州之后,便在锦州外高坡上搭建了个驿站,作临时办公之所。因城中积水甚多,有损皇子圣体,众人劝他去邻州,可二皇子心怀百姓,不想离他们太远。
于是,便命王敬轩带着他的兵,给他造了这么一所“简陋”的驿站。
自然,王敬轩也要扎营在这驿站旁,保护李念泽的安全。
这龟呈上的时候,王敬轩便抱着剑吊儿郎当地站在一侧。
李念泽走上前,细细看着那龟甲上的刻字,他能认出是古体,却不知写的是什么,眉头皱起,看向曹旗。
“先生,你来看看。”
曹旗亦不认得上面的古文,将那文字誊抄下来,自行去研究。
按常理来说,这种天降异象之事,是应当呈上给皇帝过目的,但因曹旗不认得,恐刻字言语不当,便扣下了,只等破译出来再往上呈报,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未过两天,便有一首打油诗悄悄流传于逃难的流民之中。
“神龟降,岁星移,兵祸起,萧墙中。”
秋荷最终还是留在了冉好身边,梦璃知晓了冉好的为人,也便没有再劝说,便跟着李雨泽和周念之下了山。
她提议他们直接回锦州城去找王敬轩,破了王爷身死的假消息,可李雨泽蹙眉沉思起来。
“王爷,你在想什么?如今你身死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贵妃很担心你,而且二皇子已经来了锦州治这水患,王爷若不出现,岂不是白让他敛民心的机会了。”
李雨泽沉默不言。
她原来面对李沐泽的时候,哪里不是压他一头,可如今……实在是太落魄了。
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李雨泽心中叹气。她知道这个时候她应该顶着压力站出来,可是,她害怕输,害怕让母亲……失望。
正要逼自己一把的时候,她听见山路上,又一波拖家带口的流民迎面走来,旁边跟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四五岁的小孩子,围着大人跑来跑去,口中还喊着什么。
仔细听取,却是一惊。
正是那手于难民中流传,并渐渐扩散开来的打油诗。
这种靠流言造势的手段,历朝历代并不少见,譬如陈胜吴广起义的时候,就曾以鱼腹藏书,野狐夜嚎来提高自己在军中的声望。
但是如今皇帝正值壮年,国家尚稳定,这种流言无异于将她架在火上烤,毕竟李沐泽母家式微,而她母家却是开国将军后人,谁能乱于萧蔷不言而喻。
李雨泽着实恼了,没想到她已经被远调,还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她扭头问梦璃:“你知道这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么?”
却听一直沉默着的周念之接过了话茬:“我传出去的。”
李雨泽:“!!!”
“王爷莫慌,”见李雨泽要发怒,周念之狐狸似的笑了一下,微眯着眼道,“若王爷还活着,这流言是针对王爷不假,可现在王爷已经‘遇难’,皇上又有谁可怀疑呢?”
李雨泽明白了他的意思,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可若如此,那我岂不是永远‘活’不了了?”
周念之摇了摇头:“非也,只是经历此事,皇上必然会对二皇子起疑心,有疑心,便会发觉二皇子并不如表面上表现的那般不成气候,到那时,皇上定会想要找人遏制或者说平衡局面,那时才是王爷‘复活’的大好时机。”
“可是整件事收益的只有我,若父皇将这传出流言的人怀疑到我身上该如何?”
周念之抓住了李雨泽的袖子,认真看着她:“王爷,在这件事里,流言不重要,重要的是须得让皇上意识到,你和二皇子必须同时存在互相遏制,只有这样他才能高枕无忧,只要让皇上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的目的便达到了。”
“到时候不管是不是你传出的流言,皇上是否更加提防你,都会将你重新调回京城,王爷只有重新回到棋盘之上,才有考虑走哪颗棋子的权力。”
李雨泽从小信奉以强服众,向来厌恶那些只会背地搞事的谋士们,可是认真听周念之说完其中的道理,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梦璃更是被他唬得团团转,抓着李雨泽激动道:“王爷!难道这就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吗?原来假死还能成为王爷回京的机会!”
李雨泽淡定地抽出自己的手,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