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篇(四)
约定时间已过,周念之应当在路口等候才是,可是李雨泽到的时候,泠泠月光之下空无一人。
自方才见那老妪自杀之后,她便觉得心中惴惴,此刻更是往不好的方向想去,她抬头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虽雨线如织,一切还算平稳,若是她现在回去,天亮前便能唤醒众人。
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的危险。
但是想起遇到周念之的种种情形,他替她去花楼,带她来救人,他浑身是伤,满身疑点,却从未做过害她之事……
心中计较一番,她睁开眼,朝着前方走去。
一刻钟前。
周念之进了小巷,躲在暗处,再听不见李雨泽的动静之后,将拇指食指圈在嘴边,发出一声鸟啼。不一会儿,一高壮的蒙面汉子出现,朝他弯腰行了一礼:“公子,跟我来。”
两人顺着小路弯弯绕绕,走到一处破败的院子中,里面竟全是蒙面黑衣人,见人来了,上前团团围住了他。
周念之缓身坐在了院中冰冷的椅子上,道:“看来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李雨泽失势,我投靠李沐泽不成,自请下放到这里。”
一年纪轻些的男人道:“公子,如今李雨泽已经失势,何必再于他身上耗费时间耗费时间,不如直接将其斩杀在此地,朝李沐泽做个礼,得了他的信任再说。”
“放肆!”一年长男人驳斥,“我们能活下来,多亏妙璇姑娘从中转圜,若是今日杀她骨肉,我们与那陷害将军的贼人又有何分别!”
年轻男人怒目反驳:“此为接近李沐泽,接近狗皇帝的大好机会!若能杀了那狗皇帝为将军复仇,便是杀尽天下人,死后堕入鬼道,我等也不以为怵!”
周念之闭眼不语,面色发白,他身上伤口还未大好,泡了水浑身冰冷。
那年长之人见他如此,便也无心分辨是非,忙扶住了周念之,向众人喝道:“闭嘴!”
周念之这才开口:“父亲死前曾有遗言,要我保护李雨泽,因而我才欲择其入手,不想他被远调,我转投李沐泽。”
“虽复仇为上,按窦七的说法,杀了李雨泽做垫脚石不是不可,难的是我在京城与李沐泽交涉的几日,见他身边时常跟着一位大儒,那大儒十分精干,却非仁厚之人,若被拆穿身份,恐复仇未成便招杀身之祸。”
众蒙面大汉粗声叹气,一人甚至猛然锤了院中的树干:“娘的,这狗皇帝的两个儿子,竟没一个能用。”
周念之缓声道:“再等等,若李雨泽还能回京复位,我现在帮他,自然是雪中送炭的情分;若他迟迟委顿在此,待李沐泽那边等不及了,再动手不迟。”
“是。”众人应声。
远处传来隐约喊声,坐在屋顶放风的人来报:“李雨泽找来了。”
周念之点头:“此地水患降至,大家先行离去吧。”
“公子保重!”
“公子注意身体,我们会找机会再行联系公子!”
言毕,众黑衣人施展轻功,隐于黑暗中。
周念之站起身,蹚水走到院门口开了门,见了李雨泽便病弱咳嗽着问:“这里没有,王爷找到药了吗?”
李雨泽见了他,面上轻松之色一闪而过,瞧他走路都要喘两喘,心中腹诽不迭,两步上前拽了他的胳膊,拉着就走:“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逞什么能,到了时间便回去等着就是了,竟还走了如此远,让我一顿好找!”
“多谢王爷。”
积水已到膝盖,李雨泽心中着急,脚上点地,一跃爬上了屋顶,单膝跪在屋檐边,朝着周念之伸出手:“上来。”
周念之仰头看着她。
那总是矜贵无匹的人此刻被雨水打的似个落汤鸡,却不见恼色,只是挑眉朝他伸出了手。
他脑中空白一瞬,将手覆在她手上,被腾空拽了上去。却因晃神没有站稳,脚下一滑就要仰面倾倒,下一刻又被一股大力拽过,两人距离急速拉近。
待他反应过来时,却发现那人救他的姿势不太妙——李雨泽情急之下,一手拽着他腰带,一手揽着他的腰间,真似投怀送抱一般。
他低头,瞧见怀中的她睫毛扑簌簌地抖着。
“真笨!”李雨泽松手,恼怒中甩袖扭头。
周念之哑然,快步跟上。
……
两人回到营地,天已经蒙蒙亮,李雨泽就地在营帐里支起大锅,将甘草放进去煮了,每人喂了一碗。
不多久便起了药效,陆续有人清醒过来,李雨泽亮出身份,让兵丁带着百姓后撤,远离此地。
她吩咐完片刻,邻水堤坝整个破溃,涛涛江水咆哮而下,裹挟这泥沙断木,因着这山正对着锦江,洪流扑将过来,靠下的营帐都被卷了进去,众人自山上看着,皆是劫后余生的心惊。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迷茫。
虽捡了命,但家园也已淹没在洪水中,他们该何去何从?
有人已然啜泣起来,悲哀的氛围蔓延。
雨还是下,已经到破晓时分,天边却无日头升起,阴翳笼罩这片土地,也笼罩着人心。
赈灾是太守的事,李雨泽也无能为力。
她欲转身离去,一个兵丁却跑过来问询:“王爷,人已经在高处安排妥当,只是如今缺水少米,这些灾民该安置在哪儿?”
李雨泽瞧着他身后面色怔愣,状似游魂的灾民们,脑中糟乱一片,最后还是叹了气:“我这便去想办法,至于米水,我稍后派人给你们送些来。”
只剩下了两匹马,却有四个人——还要将那胖官差带回去细细审问。梦璃已将那胖官差五花大绑扔到了自己的马上,李雨泽便只能和周念之共乘。
周念之扶住她腰的时候,李雨泽面上微热,她自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与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正烦躁之际,听身后的周念之自她耳边道:“王爷回去有何打算?”
离得如此近,都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呵气,李雨泽莫名恼了,忽得夹紧马腹,扬鞭一挥。
“啪!”
马儿即刻在雨中狂奔起来,颠簸中周念之只顾抓紧李雨泽的衣袍,再说不出话来。
李雨泽这才莫名出了一口气,哼声:“你这病秧子且看病去吧,莫再掺和我的事。”
却说驮王敬轩的识途老马十分有灵性,未带他去锦州王府,而是直奔醉仙楼处去。
锦州没有宵禁,晚上正是烟花巷柳热闹之时,敷了香粉的姑娘正热情地招揽客人,虽然有雨,但雨中撑伞也不失为雅兴,路上行人亦不见少。
这匹老马嘶鸣着驻足楼前的时候,前蹄高昂,将人骇地四处窜逃,倒是显得十分威风凛凛。
有姑娘认出了王敬轩,连忙跑到楼中唤他常施恩的柳娘。
楼内不受风雨和疯马影响,暖香融融,绵绵丝竹声夹着软语喃喃的小调,听得人骨头都要酥麻了。
柳娘便是这楼中头牌,一把好嗓子能唱进人心坎里,此刻正在楼下台上抱着琵琶奏曲。报信的姑娘与她耳侧絮絮几句,柳娘脸色煞白,向来宝贝的琵琶脱手,掉到了地上,发出“铮”一声残响。
她提着裙子跑出去,惹得众人大不高兴。
老鸨笑着出面打了圆场,转头就冷脸啐了报信的:“柳娘看不清,你也看不清?别妄想着这些当官的能给你们赎身,一颗心巴巴给了出去,到时候人家拍拍屁股走了,想收都收不回来!”
柳娘做到了楼中头牌,自然是有些架子和特权的,她命伙计将王敬轩搬到了厢房,又重金请了大夫来醉仙楼看病,还不忘给那匹老马喂了精细饲料,以作嘉奖。
天边泛起鱼肚白之时,王敬轩才幽幽转醒,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趴在他身旁挨了一夜的柳娘。
但王敬轩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了一瞬,便摇了摇昏沉的脑子,记起自己是吃了营中的饭食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恍惚中看见一个陌生身影,想去追却先昏过去。
登时勃然大怒:“竖子竟然敢给我下药!”
他挣扎着要坐,柳娘上前虚扶:“郎官昨日可是让奴家好生担心。”
说罢便半泣着将昨夜情形道了一遍。
王敬轩让她领着去马厩看了马,认出了是李雨泽的,登时觉得不妙,骑上马便要走。
柳娘拉住了他的衣角,恋恋道:“郎官照顾好自己,莫让奴家担心。”
王敬轩握了握她的手,也将她手自衣角拽下,口中急喊“驾”,养精蓄锐的老马嘶鸣,狂奔出门。
独留柳娘原地拭泪。
……
王敬轩离了醉仙楼,跑马不过二里,便看见了远处疾驰来的李雨泽,遂放下心来,调转马头,加入了她们。
“昨夜到底发生何事,我被下了药,一觉醒来竟在醉仙楼。”
李雨泽登时转头怪异地看他:“你这身上是有多浓的脂粉味,却让这马以为那是你家宅。”
王敬轩见她虽眼下乌青,身上湿透,却还有精神与他斗嘴,便知无大事,摸着脑袋嘿嘿笑了。
转头又看见了梦璃马背上绑着的那人,好生眼熟,便问:“这是谁?”
李雨泽又是无奈,冷语道:“给你下药之人。”
“且让我宰了这贼人!”王敬轩闻言,怒而拔剑,叫嚣着便要杀过去。
胖官差眼见泛着冷光的刀锋转瞬间便到了自己眼前,眼睛一翻,身上抽搐两下,一股骚气自其身上散发出来,竟是吓尿了。
王敬轩见他如此不经吓,收剑道:“这人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必是有人指使。”
梦璃嫌弃地翻身下马,大为不快地剜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