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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7 章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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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檐铃被风吹动,雪花跌到廊上,裴明悯依旧跪得笔直。

    父亲已经拂袖离开,他没有受到任何责罚,但他觉得自己应当跪在这里。

    他想起了小时候。

    五六岁的时候,在稷州荔园。爷爷给他和芷因讲《论语》的学而篇,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就是在家里要孝顺父母亲长,出了门要尊敬兄姐友爱弟妹。

    他把“出入”与“孝悌”四个字拆开理解,忽然觉得有些不好,问爷爷:“那阿涧是不是不孝顺?”

    比他小了大半岁的六妹妹也惴惴不安地点头:“芷因也没有孝顺阿爹和阿娘。”

    裴老爷子稀奇地问他们为什么,得到因为爹娘不在家里,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孝顺爹娘的回答后,哈哈大笑,差点把眼泪都笑出来,“我的乖乖哟,那是你们爹娘不成器,怎么能怪到你们头上呢?”

    两个小孩儿不懂,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爷爷。

    爷爷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什么都会,什么都懂。他俩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只要告诉爷爷,就一定能得到解决。

    爷爷果然慢慢地收了笑,说:“孝顺有很多种。对亲长事之以礼,不违抗他们的命令,把他们的疾病苦痛放在心上,替他们解决难事,都是孝顺。”

    “就像孔圣人因人制宜地回答弟子问一样,你们自然和书里也是不一样的。阿涧的爹娘在宣京腾不出手来,六儿的爹娘要游历天下,你们留在爷爷身边,就是对爹娘的孝顺。嗯,也是对爷爷我的孝顺。”

    芷因听得似懂非懂,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些难过:“阿爹和阿娘不喜欢我吗?”

    裴老爷子摸摸她的头发,温声说:“他们当然喜欢你们,天底下哪儿有不爱自己骨血的父母?只是一个人的所有感情都是有限的,对你们的爹娘来说,他们还有比照顾你们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必须暂时把你们放下。”

    阿涧又问:“为什么要放下,而不能在一起呢?他们不能回稷州,但我们可以去找他们呀。”他知道自己和六妹妹不能独自离家太远,所以又补充说:“爷爷可以带我们去。”

    裴老爷子已显出老态的脸上再一次溢出笑来:“爷爷确实可以带你们去大宣的任何地方。但是你爹要留在宣京,那爷爷就不能再待在那里。所以阿涧想去的话,爷爷只能派人送你去。”

    他想念很久没有见面的爹娘,但也很喜欢和爷爷待在一起,顿时犹豫不决。与此同时,疑惑更甚:“爷爷从宣京回到稷州,爹爹就从稷州到了宣京。为什么不能都在稷州,一定要去宣京吗?”

    团团圆圆不好吗?荔园很大,可以住下很多人。

    裴老爷子深深地颔首,指着亭台外面的一株大树,“你们看这树,它的根扎在地里,养分也从地里来。然而最美丽的花朵,却开在高高的枝头,最接近天空与太阳的地方。因为越高的地方才能越好地接受阳光雨露,结出最丰硕的果实。我们裴家就像这棵树,根在稷州,花儿却必须开在宣京。哪怕暂时被西风压倒,也不影响整棵树枝繁叶茂。现在开花儿的是你们爹娘,日后就是你们,所以不必太过想念爹娘。”

    暑气蒸腾的时节,难得凉风阵阵,吹得满树枝叶与花朵一齐哗哗作响。

    阿涧仰头盯着那些花朵,然后转动目光,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爹爹孝顺您了吗?”

    “你爹在宣京把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坐稳了,就是对他老子最大的孝顺。”老爷子不急着把这些给他们说明白,孩子嘛。

    他随手把书一放,站起来:“今日天气好,不读书了,爷爷带你们去钓鱼。”

    见俩小孩儿下意识看向他没翻过一页的书,“圣贤书这东西,用处有两个,一个是放到文庙里供着,另一个就是教你们这样小的小孩儿。但孟夫子自己都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所以你们长大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儿和这书上说的不一样,拿不准主意,那就把书扔到一边儿去,信你们自己的。当然,必须是在你们长大以后。”

    爷爷钓鱼从不失手。但裴明悯已经记不得那天钓到了多少鱼,只记得爷爷带笑的面容,一下就转到给他取字的那一天。

    爷爷说,明悯啊,就是君子明而悯。

    庭院里大雪纷纷扬扬,他想着爷爷,却忽然听见他娘急促的声音。

    “儿子!”裴夫人一进院子就看到儿子跪在檐廊上的身影,翠色长衫外一件袍子也没披,立即提着衣裙奔过去。

    他也立即抓着琴桌一角站起来,“母亲。”

    “这么大的雪,好好地跪什么跪?”她带着哭腔把他揽进怀里,他躬身静静地依偎着她,手还撑在琴桌上。

    裴夫人稳定好情绪才缓缓把他放开,然后红着眼眶说:“别和你爹计较,啊。”

    裴明悯站稳了,摇头:“是儿子的过错,与父亲无关。”

    他把母亲送回正院,再回来,小厮奉上一只信筒:“老太爷的信。”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但他仍旧十分惊喜,让小厮自去领赏,接过信筒边拆边往院里走,看到一半却停下脚步。

    “先楚王妃是承平张氏女,张……”他说着看了一眼北面屋檐上的高天。

    第二日一早,便冒着雪出城去了至诚寺。

    晨间照常与弘海法师饮茶论道的张厌深听小沙弥来报,刚进嘴的一口茶在喉咙哽了一下。

    “裴方雎这老小子,喝他一壶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咽到肚子里。”他茶杯正好空了,说着就要再斟一杯。

    弘海法师却先一步把自己的茶壶端走,竖掌道:“张施主,一饮一啄,不可恣意。”

    张厌深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飞快地伸长手臂掂了一下茶壶底,不高兴地说:“分明就是法师想独喝这最后一杯。”

    弘海法师不应他,笑眯眯地向他摆摆手,碎步离开禅房。

    “张先生好。”裴明悯放下带来的一套鹅绒护膝,端正地行礼,在老人示意之后才坐下。

    张厌深慈爱地看着他,一把年纪的人对于刚刚长大的雏鸟总是无限包容,更何况是个品行学问样貌皆优的孩子。算起来,应该是他白赚了裴方雎的便宜。

    裴明悯道出来意:“翰林院奉陛下之命修中庆史,避不开先帝的诸多儿女,尤其是最为出色的那几位。但我查看了所有我能查看的卷宗记录,关于诸王的事迹众说纷纭,有些说法自相矛盾,或互为驳斥,真假难辨。所以我想向亲历过中庆年的人打听真实。我写信向我爷爷求助,他老人家回了信,却让我来找您,说您肯定比他清楚。”

    他舔了下嘴唇,稍作停顿,“爷爷说,您是承平张家人,是先楚王妃的叔叔。在诸皇子封王开府之前,曾任过他们的老师。”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张厌深目光灼灼,却不是针对眼前少年,“你们宋大学士把这样的任务分配给你,真是人尽其用。”

    他盘腿坐正了,一举一动透出些许宁西士族的影子,颔首道:“不错,先楚王妃是我嫡亲兄长的女儿,在我未脱离家族之前,她很亲近我。我没有儿女,视她如亲生。”

    裴明悯有些惊讶,暗道,难怪不曾听人把张先生和承平张氏一并提起。但他没有开口,而是保持着倾听的姿态。

    张厌深继续说:“不过你爷爷说他不知多少,那是在诳你。我和他同年入的翰林院,后来同时升任侍讲学士,给诸皇子皇女讲学,那时候他们就已经有分立之势。只是你爷爷深谙中立之道,晓得推拒,且长袖善舞,从不公开站队。”

    裴明悯听到这些评价,很快反应过来爷爷的用意,露出羞赧的笑,但还是维护自己的爷爷:“爷爷只是说不如您清楚。”

    若是裴方雎当面跟他这么说,张厌深一定要指着这老头的鼻子骂他狡猾,和他论一场。但现在他面前的是裴方雎的孙子,他不爱扫孩子们的面子,但笑不语。

    裴明悯轻咳一声,又问:“那在先生您看来,诸位皇子皇女是什么样的人?”

    张厌深敛了笑,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将那些再不能相见的故人娓娓道来,“近十位皇子里面,大皇子文敏,二皇子武勇,六皇子天资稍逊于前两位兄弟但很能隐忍;而几位公主里面,当属大公主晋阳最为纯和坚韧,二公主乐阳最为温顺善良。除此之外,先帝其他子女都是平庸之辈,不当一提。”

    先帝后宫充盈,宫妃肚子争气,皇子比皇女多,且年龄差距并不是很大,长子与幼子相差不过十二岁。

    但直到长子及冠,也不曾立储。

    张厌深接到为皇子女讲学的圣谕,正是满怀抱负、想要一展宏图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熟读经纶、并立志贯彻先贤理想的文人能拒绝成为帝师的诱惑,哪怕只是有些微的可能。

    在一众学士里,先帝独独给他画了一张大饼——朕看你张厌深少有神童之名,大了惊才绝艳,讲学深入浅出,又别有趣味,很适合替朕教导朕的这些孩子,朕也相信你一定能教出一位令朕满意的皇子——卿有大才,朕倚为信——就这八个字,他毅然决然地咬了上去,犹豫片刻都觉得自己是在辜负陛下信任。

    那时大皇子刚过十岁,二皇子稍小一些,九岁半。连带一干年龄差不多的伴读,有裴家的,谢家的,傅家的,秦家的,总之都是四姓八望极高的出身。当时的四姓还是嬴裴顾谢,秦家在八望之末,沾了宫中宠妃的光,才能送进来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孩。

    这些孩子本就是精力旺盛的的年纪,优越的家世更让他们天不怕地不怕,敷衍课业,顶撞先生,欺负同窗——也就是秦家少年,还要先下手向先帝告状。

    好在先帝深谙自己儿子们的德性,脾气比二儿子还要暴躁,小的一来求他这个老的出面撑腰,他不管好赖先把人一顿揍,揍得人没真要紧的事不敢往他宫里跑。

    张厌深大为感动,把下辈子的毅力与好脾气都提前挪过来,用了整整半年时间,才把这帮混小子训得服帖。让他们至少在明面上尊师长友同窗,认真听讲好好完成课业。

    “我在荟芳馆教了两年,然后请辞。”张厌深寥寥数语便结束了这段经历。

    “为什么?”裴明悯下意识问,“先生博学而包容,教导学生各因其材,在明悯看来,是天生的师者。”

    如果不辞,今日堂上朱紫,未必没有张氏一席。

    “你所认识的是现在的我,与年轻时的我并不相同。”张厌深淡淡地微笑,嘴角叠起的纹路里充满无限的遗憾。

    “我之所以请辞,是因为我发现,在皇子们聪颖能干的表象之下,大皇子狭隘,二皇子好斗,六皇子隐戾,而他们卓绝的天赋不仅没能压制他们的劣性,反助长其肆意妄为。我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改变他们,我是个不合格的老师,我辜负了先帝的期望,自然无颜再做皇子师。”

    如果是现在的他,一定不会就此离开荟芳馆。但年轻的时候,总有太多拿不起放不下的自尊心和羞耻感。明知自己走后不会再有人在学堂上压制这些孩子,但当他发现自己一直被学生欺骗,且学生对此习以为常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被一下子敲了个稀巴烂,再也无法忍受,片刻都不愿再待下去。

    为人师表,循循善诱,他做得确实不够。

    裴明悯听出其中饱含的种种忧郁情绪,不禁想要安慰对方,“先生。”

    “都是往事,只剩这一点唏嘘而已。”张厌深反过来用眼神安抚他,然后灵光一闪似的说:“今日荟芳馆重开,你我不如前往一观。”

    江南水患期间,为鼓励国子监士子说服家族捐献赈灾银款,忠义侯许诺在未来三年重开荟芳馆供他们览阅藏书、观赏珍玩,并于馆内为他们立碑著传。

    这是当时远在江南的忠义侯托谢灵意之口向国子监诸生转达的意思,裴明悯与晏尘水怀着同样的目的在国子监与谢灵意撞上,亲耳所听。

    裴明悯噤声,起身叠掌相请。

    两人乘坐他来时坐的马车回去,从安定门入城,直奔荟芳馆。

    荟芳馆在内城西南角,这一带皇家别苑世家宅邸众多,很少有平民百姓从此经过,今日也是如此。

    然而离目的地越近,马车行得越慢。裴明悯看到街道上有众多年轻士子,因风急雪重,都打着伞,各式各样的披风底下露出一截国子监生统一的襕衫下摆,说明他们此时的身份相同。

    他的马车上烙有裴氏的家徽,已经有人看过来,因此只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道:“学生听说,忠义侯还特地请了云时先生坐镇荟芳馆。”

    张厌深颔首道:“青川路云时,先儒传人,经学大家,正适合做荟芳馆的一面招牌。”

    裴明悯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分量,“就是不知侯爷是怎么请动的。”

    “云时这一生别无所好,唯嗜书而已。他愿意为明辨楼的藏书进小西山做先生,自然也能为荟芳馆的藏书应忠义侯所请。”

    张厌深与路云时打过好几年交道,后者是再纯粹不过的人。若是路云时看完了荟芳馆里的书,转头就去萃英阁,他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惊讶。

    “云时先生旷达如许。”裴明悯也跟着点头笑道。却听车厢外壁忽然被敲了敲,他掀帘看去,马背上的少年压着身子,也趁机扫了一眼车厢里。

    “要不要去我家?”却是秦幼合。

    这人定亲之后,就好似失踪了一般。不过裴明悯与对方也并不是能时常走动的关系,近来又忙,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

    他想了想,回头问过张厌深,便吩咐车夫跟着对方走。

    裴家在这片也有宅子,但相对于荟芳馆的位置,就不如秦家的别苑好。

    到了地方,张厌深下马车的时候,秦幼合拱手叫了一句:“张先生。”

    老人回以温和的笑,然后被小心地引进宅院登上高楼,最顶层四面皆能开窗。其中两面,都能看到荟芳馆的大门。

    而一片窗下的窄榻上,屈膝横躺着个少年人。听见声儿,拿起放在怀中的酒壶向楼梯口一送,然后收回到自己头脸上方,手腕一倾,便张口接酒。

    可惜位置没对准,上好的烧酒直接淋到了他鼻子上。

    秦幼合正好看到这一幕,惊吓地跑过去,一边把人拉起来,一边快速地小声说:“莲子,人来了,你别喝了!快起来。”

    “嗯?”顾莲子随手扔了壶,挺腰而起,按着太阳穴看向来人。

    裴明悯与他照了个正面,今日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惊讶道:“顾兄?怎么没到底下去?”

    “不是有谢灵意么。”顾莲子瞬间清醒,屋里一直备着盆水,他掬水泼脸,洗去满脸的酒液与疲惫,“这种场合,翰林院编修,比我这个一事无成的边将之子,更合适。”gonЪoΓg

    从楼上看下去,荟芳馆大门前张旗结彩,十分隆重。

    忠义侯尚未到,在现场主持的是一名着青袍的年轻人。裴明悯认得,正是他在翰林院的同僚,谢灵意。

    顾莲子嗤了一声,收回视线,恰与最后上来的张厌深四目相对,“……张,先生。”

    他计划里只有裴明悯。他肩膀动了动,僵硬得好似刚刚被压麻了一般,最终举起来做了个拱手礼。

    张厌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柔和无比,“年轻人,嗜酒伤你身。不如骑马射箭,在怀王山下,秋石围场,平定门外,至诚寺前,都能容你驰骋。”

    顾莲子闻言愣住,心底却电转过许多念头,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谢谢先生。”

    然后走到一扇窗前,靠着柱子,脸朝向窗外。

    秦幼合说不用管这人,另两人就与他一起站在另一边窗前,观荟芳馆前愈发热闹的长街。

    张厌深说:“你们应该都知道今日开馆的前因,但可知荟芳馆为何会到忠义侯手上?”

    裴明悯摇头,“这本是‘楚王馆’,但从我有印象开始,它就在忠义侯名下。赐肯定是陛下赐的,但原因却很模糊。”

    “这得从先帝给诸子封王说起。”张厌深微微一笑,负手道:“荟芳馆本是皇家最大的藏书与讲学之处,属于整个皇室,而不是哪一个皇室成员私有。大皇子年满十五,先帝封其为亲王,赐号为楚;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先帝为磨砺大皇子脾性,同时封了二皇子为秦王。楚王乃长子,十分不满与秦王同时封王,秦王亦不肯示弱,与其针锋相对。楚王为证明自己与众兄弟不同,向先帝讨要一处别苑,先帝让他在京中随便挑,他选中了荟芳馆。”

    “先帝是有大气度之人,金口玉言,准了。楚王十分欣喜,因此大宴弟妹与当时京中的青年才俊。秦王也参加了,然后宴席到一半就进宫去向皇帝讨要萃英阁。萃英阁和荟芳馆的用处相同,只是比后者小一些。”

    裴明悯知道这一段故事,因此也产生了许多疑惑:“根据多种记载,秦王并不是好诗书经义典籍之人,他完全可以要围场或者其他地方大的别苑,但他却要了萃英阁,还把萃英阁经营成了能与‘楚王馆’分庭抗礼的‘秦王阁’。”

    张厌深:“秦王是非常地不爱读书,文章都是逼着他写。他自幼力气远大于常人,酷爱舞刀弄枪,十五岁就能举五石的石锁,开三石的弓。和先帝一般,是天生的勇士。”

    “这么厉害?”秦幼合平日里从不主动涉猎这些宫闱秘史,首次听说,不由赞叹。

    “作为武人来说,确实很厉害,但也不是举世无双。”接他话的却是顾莲子,依旧朝着窗外,“我爹、我顾氏上数三百年,像秦王一样厉害的人有很多。”

    张厌深转向这孩子,“你爹和秦王打过一回,胜负不知,不过那都在他们十几岁还没有彻底长大的时候。因为秦王及冠之后,就很少在京城,武功到底进步成什么样,只有那些西凉人和北黎人才知道。而你爹也很少有来京城的机会。”

    他稍微提了两句,就拐回正题:“或许也是因练武影响,秦王性格直率且冲动,楚王一激他,他必定要和楚王作对。”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楚王其实只是向秦王炫耀,也没想到陛下真的会把萃英阁划给秦王。”

    而顾莲子的脑海里却因“十几岁”那几个字,一直回响着那几句话。他并不了解他的爹娘,更不知他们年轻时的经历与爱恨。他们给他的只有一个令他又爱又痛又恨的姓氏,令他在这种时候依旧忍不住提起。

    然而在听到张厌深说他爹“没有彻底长大”的时候,他却升起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顾穰生那个混蛋,和秦王切磋比武,会赢还是输?输了未免显得没用,但赢了也不好。他会怎么做?

    “先帝真是……”裴明悯则不知该如何形容,才能避免对先帝的不敬之罪。

    在得到父皇恩赏后,大宴弟妹与好友并广而告之的第二日,就被狠狠甩了一巴掌,哪怕先帝的本意或许只是想一视同仁,但楚王之郁闷可想而知。

    张厌深也只能无奈地笑笑,把这段揭过去,“至于萃英阁被叫‘秦王阁’,并不是因为秦王,而是因为秦王妃。只是他们夫妻一体,大家并不怎么在意起因,后来就这么传下去了。”

    楼下长街忽然涌入一队兵马司的兵员,清出了一条道,忠义侯府的马车终于随即到来。

    谢灵意与借调来的几个礼部官员一同迎上去,前来观礼的诸多监生、士子自觉地分列两边。

    远远看去,人才济济,马车连成线,伞花更是挨作一片。

    张厌深看了半晌,感慨万千:“先帝年间,尤其是中期,名臣如雨,猛将如云,巾帼亦不让须眉,是何等的盛世。而那时的荟芳馆,每日来往人流也不比此时此刻差半分啊。”

    “世事轮转,荣枯有数,盛极一时,接着就会衰退。”裴明悯亦有感触,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张厌深叹了口气:“明悯说得没错。楚王向先帝讨要荟芳馆,先帝给了;转头秦王就来要萃英阁,先帝也给了。底下的皇子们难免会对兄长生出不满的意见,或者是陛下也会这么对他们的错觉。其他还好,待到六皇子封齐王,压在头上他的两位皇兄已经及冠,一个娶了承平张氏的嫡长女,进入吏部;一个娶了清河谢氏的嫡长女,进入军中,他更加难以企及。同时,他在先帝那里,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了。”

    先帝并非不爱他第六个儿子,只是他作为一国之君,朝堂与战场已经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与精力。剩下的一小部分精力实在有限,能够分给子女的就那么多,先出生的孩子占了先机,越往后出生的孩子能分到的就越少。

    “我早些说过齐王隐戾。他在宫中确实能忍,但那是因为有先帝和他的兄长压着他,在他封王之后无所束缚,府上每年无端死亡的奴婢以百计,已然变成了暴虐。他未显露之时,常暗中挑拨兄弟相争,楚王也因此渐渐变得睚眦必报,再加上秦王被前两人或联手或各自针对,三方明争暗斗,殃不及他们本人,却令许多文臣武将凋零。”

    “我向先帝进言,当尽快立储。否则以诸王个性,必起阋墙之祸。”

    秦幼合听故事一般,他一停,就赶忙催促:“先帝怎么说?”

    裴明悯说:“先帝在位时,并没有下过任何立储的诏令。”

    张厌深想起那一天,他去见皇帝。他已经不是官,不能穿官袍,所以穿上了他最新裁的衣裳,衣裳颜色是他最喜欢的远山紫。

    他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告诉先帝,好的坏的,都毫无保留。他知道先帝不会因言语而怪罪于他。

    先帝甚至没有生气,认真地跟他说,不行,不能立储。

    先帝说,张卿啊,朕这两个儿子朕自己知道,做个宰相做个兵马大元帅是够格的,但继承大位治天下不行啊。阿逍太过计较,阿迢只想着打仗,都是不成器的,还不如晋阳。但女儿不好当皇帝啊,晋阳也不想和她兄弟们争。你说朕立谁好?不管立谁,另外的都不服气啊,都有祸患,我又不忍心打杀他们其中哪一个,万一杀错了怎么办?不如就让他们争吧,谁赢了谁就是下一个皇帝。

    先帝跟他说了好久的话,语气就像是面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挣扎无果之后全盘接受的平静,平静到让他差点怀疑是不是替身。

    张厌深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令他大受打击。

    在他眼里,先帝文治武功,对内保天下太平四海富庶,对外一度像□□一般打到了西凉国都所在的婆罗山下。

    先帝是如此的天纵英才,但他的儿子们都不堪储位!

    这是何等的悲哀?

    他张厌深,圣人弟子,天子门生,不能接受。

    秦幼合见他不接着讲,摸着下巴自己想自己的:“先帝那么多儿子,总能挑出一个立储吧,楚王齐王不好,秦王也不行吗?听起来他都是被动反击,而且我觉得先帝是不是最喜欢秦王啊?要什么给什么,赐婚的王妃出身也是最好的。”

    人只要有心,就会有偏爱。张厌深承认在一众皇子里,他自己是偏爱秦王的,甚至因此反对过家族与楚王的联姻。他也知道肯定不止自己一个人这么想。

    但那些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现在的他只说:“为人臣,不敢揣测君心偏向。秦王待人实诚,滴水恩也涌泉报,但他太冲动,也太过好战。先帝能南征北战是因为有上一朝的积累,且西征之后,已有民疲国敝之兆。若是秦王上位,再接着穷兵黩武,对百姓和王朝都将是灭顶之灾。”

    先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到底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张厌深却摸不准了。

    “总之先帝没有立储,诸王之争就这么持续了下去,争夺的祸端渐渐从文臣武将牵连到他们的兄弟姐妹。到最后,齐王谋逆,楚王被刺,秦王战死,荟芳馆和萃英阁没落,产业重归皇帝内库。”

    秦幼合:“那这馆就是咱们陛下的了。”

    裴明悯却要敏锐得多,皱眉思索道:“是不是与天化二年的中秋刺杀案有关?”

    窗外喧嚣骤停,仪式进行到关键之处。他们一起看去,忠义侯抬手按在荟芳馆两扇厚重的楠木门上,缓慢却坚定地推开了大门。

    张厌深随着他的动作说:“当今陛下继位之初,也遭遇过一次刺杀,也是在宫宴上。但有漆吾卫在,刺客依然没能刺杀成功。刺客与漆吾卫缠斗中欲刺太后,千钧一发之际,乐阳公主替太后挡下了致命的一刀。小侯爷幼年接连丧父又丧母,太后对此心痛不已。陛下将他接入宫中,放在景和宫里由皇后抚养长大,并将荟芳馆和乐阳公主府都留给了他。”

    “怪哉,就算是为抚恤,为什么会想到把荟芳馆给淳懿呢?”秦幼合还是不明白,说完却忽然灵机一动,拍了下栏杆,“难道陛下在学先帝,把淳懿哥视为长子?”

    “噗!”顾莲子赶忙偏头,一口酒喷到了窗棂上,才回过来教训:“秦幼合,不该说的话,少说两句。”

    “哦。”秦幼合向他“拉上”自己的嘴巴。

    张厌深眼睛里流转着难以言喻的光芒,看他故意逗趣的动作还带着孩子气,显然只是随口一句,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仪式已经到了入馆祭祀阶段,裴明悯的注意力都放在荟芳馆。

    顾莲子看着这似松柏一般的背影,突然叫道:“裴四公子。”

    在对方回头之前,他把自己抻直了,从酒箱里随手拎起一只瓷瓶,走了过去。

    一方银盘三杯酒,送到时,杯盘里都盛着着雪。

    今冬的第一场雪大得不同寻常。凡有异象,皆昭示着变数将生。但无论吉凶,都与此时此事无关。

    嬴淳懿拈起第一杯,倾倒在地。

    敬先贤、祖宗和所有有名的无名的死者,薪火不衰。

    第二杯,敬向在场所有前来捧场的士子与监生。

    敬江南水患中所有慷慨募捐之人,也敬所有辛勤救灾与奋力求生之人。

    他双手持杯,一饮而尽。

    第三杯,留待三年后的鹿鸣宴,再与在座诸位英才共饮。

    嬴淳懿把酒杯放回银盘,八名工匠用运来一座覆着红绸布的庞然大物。

    “本侯曾托小谢大人许诺,为所有募捐之人立碑著传。”他边说边收紧五指攥住红绸一角,话落,猛地掀开整面绸布。

    一面半丈长宽一丈高的巨大石碑显露在众人面前,玄黑的大理石面被刻满了细密的小字,笔法遒劲,刀工凌厉,观之赏心悦目。

    “碑已铸成,至于立在哪里,不该由本侯决定,而该由诸位一起商议。”

    荟芳馆里再一次人声鼎沸,到处可见激烈地赞叹与讨论。

    馆内最大的藏书楼里,采光最好的位置,摆上了一张宽大的书案,案后坐着一位大约不惑之年的儒士,着云水蓝长袍,未戴冠,束以同色发带。

    第一批进来的士子看到他,纷纷眼睛一亮,小跑过去,躬身作揖:“云时先生!”

    路云时闻言抬眼,小幅度地点头致意。

    “您看的是程正叔的易传。”其中一人注意到他手中的书,“学生曾读过半卷抄本,没想到真迹竟然收录在此。”

    路云时把书递给对方,这人茫然地接了,不解为什么要给自己。

    “你可以先看,但要小心翻阅。”路云时说。

    案上堆了一摞书,他随手再拿一本翻开。他翻到哪里,就从哪里开始读,若是后面看不懂,再往前翻也来得及。

    士子惶恐,忙道这怎么可以,哪有学生夺先生书的,不合礼。

    路云时摇头,“一本书而已。”然后指了一个方向,“你们要坐的话,那边有椅凳。”

    士子们纷纷搬了方凳过来,先前那个又大胆地问:“学生愚笨,遇到看不懂的,可以请教先生吗?”

    “可以。”路云时当即应道。

    大家便欢喜地围绕着他坐成一圈,在刚开的一尘不染的馆阁里,读起书来。

    而另一边,嬴淳懿回到建在深处的内院,这一部分是先楚王在拿到荟芳馆后所扩,在今春过后,对他来说仅有闲坐片刻或者更换衣衫的作用。

    半个时辰后,谢灵意求见,送来几张被勾画过的图纸,“士子们圈了几个地方,请侯爷您做最终的决定。”

    侯爷已经换了一套常服,两指夹过图纸,微微一扬,“小谢大人可有高见?”

    谢灵意:“并无。”

    他回答得太干脆,嬴淳懿挑眉道:“你也捐了不少。刻名你不要,选址你也不参与,那你辛苦忙活这一遭,几乎是半点好处都没得。”

    “江南是下官祖地,伸以援手是应该的。”谢灵意拱手道:“请侯爷知晓,矜要的不是碑上名,而是手中权。”

    “小谢大人倒是直接。”嬴淳懿把图纸放到桌上,“那就恕本侯也直言相回,要握权,小谢大人投入秦毓章麾下,定然会升得更快一些。秦相爷是你座师,你投他也不算攀附。”

    谢灵意脸颊抽动了一下,神色木然地说:“秦氏与我,有血仇。”

    嬴淳懿提起茶壶的动作顿住了,他偏过头,看着谢灵意说:“对,差点忘了,你们两家是有仇。”

    然后他倒了一杯热茶,屈臂高举,再落到对方眼下。

    “这一回你既没得多少好处,那本侯就先请你喝一杯热茶罢。雪大天冷,暖暖。”

    谢灵意垂下眼皮,盯着热气袅袅的茶水,片刻后抬起双手接下,仰脖喝干。

    “多谢侯爷。”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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