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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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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今行抱着兔子回斋舍。

    舍友正好做完课业在收拾书案,看见他怀里的雪白团子,停下手中动作。

    察觉到舍友一直跟着的视线,他把兔子往人面前送了送:“喜欢?”

    “嗯。”顾横之抿了抿唇,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陆双楼捉的,不过他被兰开先生逮走了。你要抱一抱吗?”

    对方纠结了片刻,还是伸出双手接了过去。

    先前闹腾的兔子在他手里乖顺无比。

    贺今行便觉得这位看似冷漠的室友实则是个温柔的人,又看到他的手掌虎口生有厚茧,显然是练武不辍才能形成;右手拇指的骨节已显硬度,应该是长期拉弓弦造就。

    他下意识认为那根拇指上面理应戴着弓扳指。

    顾氏一族偏居剑南路,领八万南方边防军,世代戍守南疆。

    而南方军多游击步兵,轻装骑射也十分擅长,顾家更是出过多位神射手。

    他非常好奇,这样一双适合射箭的手,能拉开多重的弓。

    贺今行想起自己带来的包裹里有一枚虎骨扳指,本是吃灰许久打算卖掉,但先前事情纷杂就忘记了。

    现下却遇见大小似乎正合适的手指头。

    “你……”他抬起眼,开口有些犹豫。

    顾横之闻声也看向他,神色疑惑,仿佛在问怎么了。

    嗯,就是在问怎么了。

    他摸了摸耳垂,叫了人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总不能直接说:我看你练箭已久,有枚扳指正好用不上,想送给你。

    他俩见面不过一天,说话不过两三句。

    不太合适。

    顾横之也不说话,两个人就大眼瞪小眼。

    瞪得越久,他越不知该如何开口,又不好说没什么事。对方不撤眼,他也只能跟着玩对视。

    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

    顾横之才收回视线,自喉头闷咳一声。

    贺今行赶紧去开门,转身后立刻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

    决心以后同舍友说话一定要简洁直接,最重要地是,想好了再说。

    陆双楼熟门熟路地进来,抬手搭上他的肩,“同窗,下次去藏书楼的时候一起。”

    他身体一僵,只刹那便如常迈步,应道:“好啊。”

    被罚是不用猜就知道的结果。贺今行凝神,注意身边人,见对方并未察觉,才放下心来。

    顾横之要把兔子还给陆双楼,后者摆手:“找个时间烤了。在此之前放哪儿都一样,你拿着玩儿。”

    “啊?”贺今行完全没猜到这个发展,懵了一下,就见顾横之也点头道:“好。”

    “……”他才恍然大悟先前那句“喜欢”的真正意思。

    三人琢磨着找了个空箱子出来,贺今行又拿了件最老旧的棉衣垫上,然后把兔子放进去。

    时近黄昏,他们便一起出门去吃饭。

    去掉被罚去擦洗藏书楼,这是贺今行第一次与同窗们一起活动。

    他不是没与人共同行动过,成百上千人的时候都有,此刻却颇觉新鲜。

    同窗。同学。

    几个字滚过心头,使得他在路上看到贺长期,竟主动出声叫他。

    贺长期也是一个人,闻声转身,依旧臭着脸,却没再迈开脚步。

    最终四人一起吃了顿饭,都觉比平日滋味更好些。

    之后贺今行便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擦地板做书童,偶尔和顾横之一起喂喂兔子。

    很快到了第一个休沐日。西山书院逢十休沐,张厌深也给他放了假,说“少年人就要去和少年人一起玩”。

    一大早,朝暮亭钟声刚响,贺今行便从床上坐起来。

    晨间似乎下了雨,屋里不怎么亮晌,空气还有些冻人。他搓着手,轻轻哈了口气,快速下床穿好衣衫。

    对间床榻已空,枕头被子叠放得端端正正,至于它的主人——恰好“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顾横之从外面进来,穿着窄袖紧身的中单,一身热气止不住地往外冒。

    贺今行知晓对方是晨练归来,日日如此,雷打不动,越发地打心眼里欣赏。

    蒙阴顾氏,同贺氏一样以军功起家。

    但顾氏代代有子弟从军,沙场埋骨数十具,祖坟空冢不鲜。

    是以荣恩长盛,家族繁昌,稳居“四姓”之列。

    再想想贺三老爷腆着肚子钓鱼打牌的模样,他便忍不住摇头。

    贺家能保持住“八望”的地位,贺大老爷真是负重前行,功不可没。

    两人结伴去吃过早饭回来,就见顽石斋门口堵着几个人。

    贺长期、陆双楼与林远山都在。

    林远山眼尖,瞥见他们进学斋,挥着手扯开嗓子喊:“今行,横之,蹴鞠去不去!”

    贺今行先注意到他手里抱着一颗球,然后才注意到这几人的装束。

    他们都穿着交领窄身的衣裳,足蹬短靴,袖口裤脚一扎,腰带一束,就杀出一把蓬勃的精气神来。

    在暖日初升的院子里,一溜的白裳黑裤,颜色分明,颇为养眼。

    两人走近,林远山又赶紧问了一遍。

    顾横之点头。

    蹴鞠本就是他们时常进行的玩乐。

    贺今行直接拒绝:“不去,我还要看书。”

    “看书?”陆双楼勾着他的脖颈凑近了:“书什么时候不能看?蹴鞠却只能在休沐日。”

    “对啊,大好的休沐日,岂能如此浪费。”林远山跟着撺掇:“今行,难道你不会蹴鞠?不可能吧。”

    蹴鞠算是大宣的国/□□动。所谓“目则秋千巧笑,触则蹴鞠疏狂”。上至耄耋下至垂髫,都能颠着球来一手踢两脚。

    就算出身乡野,也不可能完全不会。

    贺今行挣开陆双楼的手,理着衣领说:“会一点,但会不一定就要今天打啊。”

    “会就行了,还要说什么,走着。”

    后者使了个眼色,和林远山一人一边,架着他的胳膊往外拖。

    “说什么都不……哎哎!放开我!”

    这两人箍着他的手跟铁环似的挣不脱,眼看真要被架出去,贺今行情急之下抓住贺长期的胳膊。

    “就算去也得先让我换身衣裳吧!一身长衫蹴什么鞠。”

    “也是。”陆双楼痛快地放开他,“那就赶紧地。”

    贺长期也甩开他的手,“拉拉扯扯像什么样。”

    “您怎么不说这先动手的两位呢?”

    “又没拉扯我。”

    “……行。”

    他无奈地和顾横之一起回斋舍,另外三个人也跟着进了顽石斋。

    顾横之也拿出一套相同的黑白衣裳来。显然是他们早就私下订做好的。

    贺今行却没有。犹豫片刻,还是换了身深灰短打,也是先前带来的旧衣。

    书院发的那两套骑装,颜色浅,蹴鞠难免滚跌,弄脏了能洗,弄破了可不好缝补。

    林远山看着他将将填了一半的柜子,咂嘴:“你怎么做到东西这么少的?”

    “家贫,只买少量必须的物件。”他自然地说道,神色坦荡,并不以为耻。

    往外走时路过贺长期,对方突然问:“我爹不是带你去买衣裳了么。”

    “啊,刚出门夫人就追上来了。”贺今行也很可惜,瞥见对方皱着眉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不会有一点点愧疚吧?”

    贺长期脸一黑,打开他的手:“说什么傻话。”

    然后径自出门去了。

    他看着背影微微一笑,然后自己的肩膀也被一只手也揽住。

    “同窗,”陆双楼的头碰着他的头:“要不要我接济接济你?”

    贺今行推开这颗脑袋:“无功不受禄,以后再说。”

    五个人出了学斋,他见没有其他人来,便问:“就我们?还有人呢?”

    蹴鞠除非无门的白打,不管单门还是双门都要双数的参与者才行。

    林远山说:“我叫了柳二哥,不过他吃饭吃得慢,这会儿可能才从食舍出来。”

    话音落,便见游廊上一人走来。

    东升的暖阳滑过屋檐,给那人半身轮廓勾勒出一层金边,一张俊脸显露在朝阳里,神色却并不好看。

    人走近了,劈头就是一句:“你怎地叫上了他?”

    入学已久,贺今行认得他正是那一日课堂上与林远山争论的人,名唤柳从心;也立刻反应过来对方口中说的这个“他”就是指自己,便道:“这,要不我不去了吧?”

    正好回去磕张厌深布置的几本史书。

    “不行!”林远山立刻抓住他的胳膊,然后对那人说:“二哥,正好够人,就一起踢一场吧?”

    柳从心下巴微抬,冷笑道:“你打什么主意当我不知?就硬要与这私生子鬼混?”

    这话说得难听,林远山收了嬉皮笑脸,抓着贺今行的手却没放开。

    顾横之皱了下眉,却依旧沉默;其他几个人也没有开腔的意思。

    “我不拦你。但你只要同他一道,就不要找我。”柳从心见他这副模样,当即抬脚走人。

    “二哥!”林远山差点就追出去。

    几人陷入沉默。贺今行倒没觉得尴尬,只是总不能干站着浪费时间,于是问:“还打不打?”

    贺长期说:“再找个人吧,至少打三对三。”

    “远山攒的局。”陆双楼又靠着墙,这个人仿佛无时无刻都需要外物来支撑他那一把懒骨头。他看向林远山:“你随便叫个人来。”

    “行,我去叫苏宝乐。”

    林远山倒回斋里,没多久便领着个人出来。那人身形略宽,白上衣黑裤子,遮掉脑袋,活脱脱一只陀螺。脸上却如庙里菩萨一般,总是笑呵呵的,与众人打过招呼,最后才不自在地匆匆叫了一声“今行”。

    正是入学时给同窗捧哏给他下绊子那位。

    贺今行却并不介意这点小事,微笑应道:“苏兄。”

    苏宝乐讪讪地摸了摸头顶。

    自西山书院出去,向东不到十里就是护城河。

    护城河西岸设有许多鞠城,圈了大大小小的鞠场,人人交钱就可使用。

    六人各自租了一头驴,骑驴过去。

    贺今行本想以身轻为由蹭他大哥的驴子,毕竟一趟单程也要七八十文钱。

    结果被贺长期一巴掌推到驴老板面前,叫他选一头,他来给钱。

    前者立即从善如流。

    驴脖子上都挂着铃铛,一路叮叮当当摇摇晃晃地到了护城河边。

    两岸槐杨抽绿,燕子纷飞,西黍水桥上更是人流如织。

    他们找了个单门的小鞠场。

    驴子们没人再管,就调头三五成群地回去了。

    “老规矩,猜拳组队。”

    少年们一翻猜拳下来,贺今行与顾横之、贺长期一队,陆双楼、林远山、苏宝乐一队。

    他左右看看,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这队不太行。

    一个不顺心就臭着脸的刺儿头,一个十棍子敲不出一声响的闷葫芦,再加上他这个半吊子。

    蹴鞠怎么也是个团队游戏……

    “咚——”

    铜锣敲响,蹴鞠开始。

    六人分列风流眼两边。

    陆双楼这边发球,三人呈三角阵站立。

    后排的苏宝乐拿着球一抛,看准时机抬脚一踢。

    他看着胖,动作竟然显得轻盈。

    球高高飞起,前面的林远山一跺脚,原地起跳,在空中转了半圈,顺势一脚入盂。

    贺今行这边一字排开。

    来球飞向中间的贺长期,他左肩一挑将球顶起,再后撤一步飞起一脚,球飞速穿过风流眼。

    林远山却没动作,只叫了一声:“双楼!”

    “看着呢!”陆双楼提前跑动,正好到他身后,按上他的肩膀,借力翻跳,半空中一个倒勾将球射了回去。

    他这球角度刁钻,射向贺长期与贺今行中间。

    两人都望着脑袋盯着球想去接,结果球没接到,人倒是撞了个结结实实。

    同时,陆双楼落地,打了个响指,“中!”

    贺今行额头撞到贺长期下巴上,疼得他咬牙。

    后者怒道:“这球该我接,你冲什么冲?”

    他就不明白了:“怎么就该你接了?”

    贺长期眼一瞪:“你到底知不知道规则?”

    “……规则是这个球我不能接吗?”

    “你说呢?”

    “啊,抱歉。”贺今行痛快认错:“我不知道。”

    对面的林远山听到,嘶了一声:“你不是说你会的吗?”

    陆双楼跟着眉头微皱:“你不会?”

    那他赢得就没意思了。

    他坦然回答:“我说了会一点啊。就是不巧,会的一点都在踢双门上。”

    “那还踢个屁。”贺长期没好气地说,“不如回去。”

    “不行。”一路安安静静的顾横之突然开口。

    “你什么意思?”

    贺今行猜测着说:“横之还没摸过球呢,就这样草草结束不太好吧。”

    顾横之点头。

    贺长期不耐烦了:“不会还踢什么,你以为我欺负新手很有成就感么?”

    陆双楼那边的三人也都赞同地点头,准备离开。

    顾横之不说话也不动。

    “等等。”贺今行叫住他们。

    “还要干什么?”

    太阳已升至梢头,衣裳贴着身,渐渐有些热。

    他呼出一口气,带着一点笑,“总是学了才会嘛,你们就带着我玩两局试试,行不行?”

    “试试?”贺长期嗤笑,转身看着他,“给你陪练啊?”

    林远山抛了下球,“反正没事儿,就试试呗。”

    “对,就让今行试试吧?”苏宝乐见大家都没了要走的意思,赶忙说。

    陆双楼轻啧一声,向他走过来,“那我给你讲讲单门的规则。”

    一刻钟后,两边阵势再度拉开。

    记下规则的贺今行果然没再犯抢球这样的基础失误。双方你来我往,皮球不停地穿过风流眼又穿回来。

    少年们不停地看着球跑动喊叫,在黄土夯实的鞠场内挥洒着汗水,如水墨晕染黄纸一般,四处生花。

    气温不断升高。

    陆双楼伸脚将球一带一勾,擎在脚背上。额上汗珠滚落,目光灼灼,“可以啊,今行,融入得很快嘛。”

    贺今行亦微微扬起嘴角:“谢谢夸奖。”

    “那接下来,你可注意了。”

    陆双楼站在最后,用指背抹去眉上汗水,兜着球的脚轻轻一抬,脚尖点地,再全力一脚踢出。

    苏宝乐在中间加一脚提高球速。

    林远山面对队友,躬腰撑地,见球飞来,陡然暴起,半空中横斜一脚。

    几乎是下一瞬,球就如利箭一般刺穿了风流眼。

    贺今行自陆双楼起势时就紧紧盯着对方动作。

    球高速袭来,裹挟着狂风,他不自觉想要闭眼,却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准来路,用肩膀顶住了这一球。

    球上所蕴含的力气过大,他止不住后退。

    就在撑不住要摔出去的前一息,后背突然抵上一面手掌,硬生生帮他止住了退势。

    眼看球就要往下落,他立刻提脚用膝盖将球顶了出去。

    “横之!”

    顾横之“嗯”了一声,干净利落地补上一脚,顺利入盂。

    猛烈的阳光下,皮球轻轻地落地,滚到林远山脚边,被他一脚踩住。然后竖起大拇指:“行啊,贺今行,说行就行。”

    陆双楼也走上前,拍了两下巴掌,“不错。”

    苏宝乐也对着他笑。

    “承让。”贺今行向诸位同窗拱手,笑出一排小白牙,再看向贺长期,“没给大哥拖后腿就好。”

    贺长期哼笑一声,一边撩起衣摆擦汗,一边转身向场外走去。

    几个人也跟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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