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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情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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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元清低头不语,既不为自己辩解,也不为自己开脱。

    眼神却连半分波动都是没有的。

    朱夫子没骂他,而是沉默片刻,还是问道:“为何认罪可有人逼迫于你”

    裴元清摇摇头:“并无。”

    “才短短一段时日,怎地瘦了这样多,有无受刑”

    裴元清头更低了:“并无。”

    朱夫子想不通:“那是何故你父亲亡故得早,这些年来,我待你如子,哪怕你做错了事,难道就不能回头了吗?也不容许我关心吗?”

    “啊”

    慈爱关切之心,言溢于表。

    裴元清闻言微微颤抖,他终于抬起头,看见朱夫子的眼里并无厌恶、责怪、失望,而是一片担忧与心疼。

    他顿时动容,眼角微微泛红。

    哑声道:“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何至于此。”朱夫子叹息道。

    终究还是将他扶了起来,霍陵也上前去搭了把手。

    扶着他们二人一同坐到低矮简陋的石铺上。

    裴元清看了看窗口那寸虚无缥缈的些许光线,眼神并未太大的波动,只是一片平静的死寂。

    朱夫子等人也没有催促他。

    他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娓娓道来这一切的因由。

    黎星也微微走近,听到了那个满是遗憾的故事。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年御庭湖畔的诗会,我原本是不想去的,实在不好拂了伯父的面子,便去了,六月时节多雨,阴雨连绵,路上受了风寒,病了几日,怕延误归期,便库了俩马车。”

    “我就是在那时,遇到了婉娘。”

    “她被撞到,污水溅了一身,看起来狼狈极了,她又瘦又沉默。”

    “我带她去医馆,却发现她身上好多伤,几乎是伤痕累累……”

    “她实在是个可怜人。”

    “第二次见面,她在街头被草绳拴着,当街典卖。”

    他说到这儿,黎星就明白了,毕竟他从前在芙蓉馆那种地方,这样类似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些,虽不曾亲眼见过,但也听过不少。

    这就是所谓的典妻了,是指有的穷苦人家,日子实在穷得过不下去了,将自己的妻子典当给别人生儿育女,做夫妻,立下契约,三五年后妻子再回家。

    就如同一件物品,没钱了,周转不过来,先典当出去,等过一段时间再赎回来。

    哦,赎回来的时候还不用付银钱,因为妻子这件商品,她本身就已经过应付的代价或者可以说是利息了。

    做妻子的人格尊严生命以及一切,都捏在丈夫手中,她就算被卖出去了,依旧还是属于丈夫的,就算死了也是一样。

    决定权和卖身的银钱都掌握在丈夫手中,对女子来说毫无人权,更不讲任何意愿和情愿。

    只是未曾想过当街这样毫无尊严,如牲畜一般,一般而言,做丈夫的都会觉得丢脸,只会私下议价买卖。

    大概是因为她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吧,一旦嫁人,身家性命一并依托给丈夫,再加上她运气不好,遇到阮二郎这样的无赖混子。

    只是没想到阮二郎那个泼皮,竟然如此毫无廉耻,真是无比的下作又不要脸!

    裴元清停顿了一下,但黎星也能猜得出来,他怎能眼睁睁看得下去,自然是出手相助了。

    “起初,我是怜悯她,偶尔给她送药和一些银钱过去,但也仅限于此了……”

    “后来渐渐发现,她是一个极好的女子,总是细腻又安静,总是静静的,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话不多,人很温柔,虽然柔弱但却很坚韧。”

    “像一株白梅,风雪摧而不折。”

    “我与她一向克己守礼,谨遵礼法,不越分寸,我只是想帮她,渐渐开始懂她,懂得她的才情与心境,懂得她的每一分悲伤与无可奈何。”

    “有一次,一只无名风筝被风落下来,她小心翼翼的捡起,轻轻擦拭着,喃喃自语:还要颠沛流离到几时。”

    “那一刻,心里竟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想看她笑,不想再看到她流泪。”

    “我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着了。”

    “所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开始躲着她。”

    本该止于秋水的寂寥,偏又因风起波澜。

    裴元清微微抬头,似乎回忆起什么,他嘴角勾起嘲弄之意,但眼角却泛起泪光。

    “老师,事到临头,我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坦荡的人。”

    “我动摇了,犹豫了,我没有想好自己的心,下意识就先逃了。”

    “这一逃,就是一生悔之晚矣。”

    ……

    他停顿了一下,整理了下情绪,才又开口:

    “我再次见到婉娘的时候,是她的尸体。”

    “她是被活活打死的。”

    “只因为那个男人赌钱输红了眼,喝得烂醉,回来便把气出在她身上。”

    “一席草席匆匆葬了……一个男人,打死自己的妻子,不过是杖50,徭役3年,罚一百两银子。”

    他红了眼眶,眼眶里含着的泪滚了下来,滴到衣襟上,双手握拳,激动得微微发抖,显然已经过这样久,心绪还是无法平静,他看着朱夫子,声音低沉又有些哽咽道:

    “老师,我放在心尖上,舍不得动的人,只值一百两,区区三年徭役,只值这些……”

    “……”朱夫子无言以对,现场没有人能回答他。

    律法并不是完全公平,这世间也没有绝对公平,律法只是朝廷勉强维持治安的手段而已。

    为了维护稳定,总要牺牲一些弱小的,牺牲一些无法发出声音的。

    因为那样最方便,最稳定,最省事。

    因为她们闹不出什么大的动静,即使被打压,被摧残,死了也是悄无声息的,没什么波澜。

    历代帝王统治,都极其重视思想上的统治,这是维系一个王朝必要的手段。

    女人不止接受了朝廷的思想通知,她们还接受了来自男人的、道德的、传统的、自己的思想统治,一层一层,这枷锁牢固极了。

    男人则不一样,他们会暴戾,会反动,只要不是推翻王朝,或者威胁到统治,只是欺辱妇女,打死自己的妻子,打碎所谓的私有品。

    区区惩罚,只需要上交银钱和劳动力给朝廷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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