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首小调儿换恩赏
“阿爸,阿爸,”一个魁梧的漠北汉子伏在床前,轻声唤着他那病榻上的老父亲,“您常把玩的那支金簪,我给您拿来了。”
车赢听见呼唤,缓缓睁开那双早已因年迈而浑浊的双眼,寻找着那一丝金光。
成衮扎布将金簪放进老父亲的手中,却感到老人正在发力,他似乎是想举起簪子来,再看一看白玉镶金的那一轮明月。
他喑哑着反驳自己的儿子:“是钗,不是簪……”
车布登扎布走进屋来,他走近成衮扎布并小声说:“刚刚收到了苏巴西礼的回信,说京中的府里已经安排妥当了……余下几个弟弟、妹妹的回信也都陆续收到了,都携家人正在往将军府赶……”
成衮扎布兄弟俩轮换服侍病重的老父亲已经月余,他原打算今天过来换下二弟,让他休息几日,等过几天他们兄弟再轮换,却不想老父亲呈现出了一副不可控的病态。
好在,他们兄弟间默契,做好了两手准备。
“他安置妥当了京中事物就好,后边的事情有我……你接下来还要顾好军营里的事,不要分心。”成衮扎布垂目看向眼神早已涣散的老父亲,自知他们兄弟与父亲的离别不远了……
车赢第一次进京,是跟他的老祖母去投归。
步履蹒跚的老祖母背着一把马头琴,牵着不满十岁的他,一步一步走进了皇宫。
那是圣祖三十一年的正月,在皇宫内举行的家宴上,皇帝召见了这对望门投止的孤儿寡母。
这对祖孙俩地出现,无疑是给彼时未亲身参加会盟的王公贵族们,展示了圣祖皇帝怀柔政策的正确,更示范了令漠北感怀帝德、倾心臣服的有效方法。
午后的日头渐渐西斜,一桌桌的美味珍馐早已布妥。小车赢随祖母被安排坐在王公贵族一侧,对过儿则是皇帝后宫及皇族女眷们的位置。老祖母身着盛装,一对打理的一丝不苟的盘羊角稳稳地落在她的两肩,端坐在一众男人们中间也毫不怯场。
酒过三巡,皇太后见老妇人身侧放了一把马头琴,问到:“老姐姐,你可是会演奏?”
老妇人起身,先行礼,后回答:“回皇太后,前几日我们祖孙俩听闻皇上召见,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表忠心,特意带来了一把咱们草原匠人手工的马头琴,希望能博众位一乐儿。”
皇帝见状,直言:“我也是半个草原人哪,老人家要是会弹奏,大可不必拘束,尽管弹起来、唱起来。你看,一见你这马头琴,我皇额娘就移不开眼睛啦!”
“那老身就献丑了。弹唱一曲赞美我们家乡的长调《清澈的故乡之河》,献给皇上和皇太后。”这位年迈的草原老妇人立在众人面前,孤身一人弹奏着马头琴,一句句唱诵着那遥远但美不胜收的故乡。
“骏马畅饮着甘甜的河水,牦牛咀嚼在青青草原,蓝天上的白云与原野上的羊儿交相辉映,它们都环绕在那清澈奔涌的故乡河边。”
“碧绿的树林里风儿沉醉,各式各样的鸟儿在空中翱翔,让这一切美景都得以呈现在眼前的呀,是哺育了我们祖祖辈辈的故乡之河。”
“她从遥远的地方奔腾而来,流水的声音悦耳又动听,潺潺流进人们的心里,是滋养了万物的我的故乡之河,是从古流到今的我的故乡之河。”
【以上唱词改编自“蒙语歌曲《清澈的塔米尔河》的汉译歌词大意”】
马头琴弹奏出流畅简洁的曲调,老妇人轻柔欢快的吟唱出质朴的歌词,再配合上结尾处一小段呼麦,犹如将她那草丰水美的故乡搬到了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在场众人无不笑意盈盈,他们都对车赢的家乡顿生向往,频频称赞他们的故乡风景如画。
皇太后不由得思念起了自己的故乡,更是直言她的故乡也是这般令人神往。皇上则称赞起了老妇人的呼麦技艺,说这可是真功夫。老妇人笑道,在她的家乡,呼麦是个无论老幼妇孺都可掌握的消遣方式,自己的小孙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皇帝听闻,看向坐在宴席上的车赢,让他也展示展示自己的才艺。
车赢先行礼,后开口:“我年龄尙小,会的曲目实在有限。”皇帝笑道:“是呀,你小小年纪,会什么就唱什么吧!无妨。”车赢回:“我看见慈爱的皇上,就想起了我的阿爸,那我就演唱一曲想他时,常唱的《草原》吧。”
宜妃身侧的四公主,伸手戳了戳看着蜜佛手发呆的六公主,逗趣道:“哎,你眼里可别只有蜜饯儿呀,看看这个小哥哥,要唱歌了呢。”六公主回了回神,拿起一块蜜佛手往嘴边送,顺势又抬眼看向车赢,结结巴巴的回应四公主:“这个……这个哥哥眼球,棕色,好看,眼睛好看。”
车赢走上前,嘴巴收拢,悠远哀切的呼麦声就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同时,他脚步轻踏、有疾有徐,营造出了类似战场上的声响。当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后,车赢用他那童稚的嗓音开始唱歌词。
“我在被血染红的河岸边,一直坐到明月升起,思念我至亲至爱的父兄,泪珠儿止不住落下来。思念我至亲至爱的父兄,唯有伤心落泪唱出我的真情。”
“在那天蓝水清的草原上,一伙盗贼打破了平静,他们逼迫人们流离失所,北风来袭无厚衣蔽体,更无食物果腹。男人们策马扬鞭,奋勇保护妻儿老小,却永远倒在了血泊里。”
“在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们来不及留一封家书。在那横尸千里的原野上,我甚至分不出哪一个是我的父亲、哪一个是我的兄弟。思念我至亲至爱的父兄,唯有伤心落泪唱出我的真情。”
【以上唱词及表达改编自阿云嘎版“蒙语歌曲《希拉草原》的汉译歌词大意”】
车赢唱着唱着就带出了哭腔,结尾处的呼麦自然带上了呜咽之声。一时间,在场的男女老幼无不落泪,甚至连皇帝都红了眼眶。
六公主虽懵懂年幼,却也知道眼前这个歌声悠远的男孩子一定是经历了什么令人心疼的往事,正是因此而让大家不免心疼……一边是车赢苍凉的歌曲,一边是周边大人们同情的啜泣声,六公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跟她身边的四公主抱作一团的了,姐妹俩默默地跟着大家一起流眼泪。
一曲唱毕,皇太后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落,早就搂着怀里的五公主,哭成了一大一小两个泪人。车赢见状,顾不得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先跪地俯身磕头。皇太后知道孩子害怕了,劝慰道:“好孩子,你唱得太好听了,快起来,快起来吧!”车赢把头埋得低低的,他的老祖母也走到他的身边一并跪了下来。
若说这一喜一悲引人共情的两首歌曲毫无设计,在场的人怕是没人相信。但内心坦荡的车赢祖孙俩的此举,实是想再进一步争取皇帝的帮扶,自然也无惧在场的人看穿他们祖孙俩的真挚表达。
皇帝走到祖孙俩的身边,先是伸手扶起了老妇人,后又拉起了伏地不起的小车赢,仔细地端详着这个长得十分结实的男孩。“好孩子,快起来。多俊雅的面容,以后可不能再哭成小花猫了。快跟你祖母坐回席上去。”皇帝自己本就年幼丧父丧母,他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一样,早早就失去了父爱的小娃娃,动了恻隐之心。
他问车赢,家里还有哪些亲人。车赢缓了缓神儿,高声回答道:“回禀皇上,我家中的爷爷、伯父、父亲,还有一个亲哥哥,都已战死。除了疼爱我的老祖母,只剩下了母亲与堂兄一家,在打理家中大小事务。”
皇帝点点头,又亲切问候车赢的老祖母,他们一家现在生活可还方便,还有哪些不便之处,随时可以提出来。老妇人起身行礼:“感谢皇上地关怀,我们感念皇上的慈悲与胸襟,一家人已经在您恩赐的牧场上,安顿下来了。我虽年迈,但家里的儿媳妇与大孙子,都还算聪明顶事,您放心。”略一迟疑,她补充道:“只是,我乃一介粗鄙的老妇人,原先家中掌事的男人们也都撒手去了,实在是不懂得如何教养这个小孙子……”
皇太后此时已擦干了眼泪,出声问皇帝:“皇帝,能不能让我这老姐姐住在京里,她这小孙子我帮她养!”皇帝孝顺的美名为天下人所熟知,嫡母开口,哪有不从的道理?于是,他正襟下旨:“授车赢为三等轻骑都尉,留居京师,入内廷教养,将其属部划入察哈尔镶黄旗。”
车赢及其祖母旋即叩谢浩荡皇恩,在场人口呼皇帝圣明、皇太后慈悲。
早在祖孙俩动身来京时,堂兄一手牵两只缰绳,与小车赢并排骑马,送了很远。一路上,年近三十的大堂哥,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多。他要车赢听从祖母的教诲,要不卑不亢地去表达他们一族对皇帝照拂的感恩,更要牢牢谨记他们兄弟终将复归故土的人生目标。也正因如此,小车赢此时此刻的呼喊,是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的善举。
优待投归的草原贵族,并赐予财、物、爵位的做法,乃是皇帝一贯的策略之一。然而,准许草原贵族幼子入内廷教养——车赢,是第一人。
不得不说,皇帝在车赢祖孙俩前后反差极大的两首歌曲之后,已深深地被这对饱受战事摧残的一老一幼所震撼,这使他发自内心的希望,能透过自己的善举,为流离失所的他们营造一个安心度日的环境。如今,已近不惑之年的皇帝,早已通过多年的基奠手握最高皇权,但如何让西北的贵族部族心甘情愿的臣服,并逐步征服扰乱百姓生活的残暴戎狄部族,是他接下来数年要做的大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