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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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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幽幽,荔湾清寂,刚走上那条通往家门的大路,借着疏冷月光,隔着几十米距离,纪禾隐约瞧见自家平屋的房顶天台上杵着道人影,跟望夫石似的,她眼一眨,影子又不见了,好像缕错觉。

    陈祈年跑得快,三步并作两步沿梯而下,从卫生间后门溜进家中,再以百米赛跑的速度飞奔回房躺上床,毯子一盖,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这样好比望夫石夜夜等着纪禾下班回家的举动,从纪禾踏进“好时光”的那刻起就开始了。

    他先是把妹妹们都哄睡着,然后再带上课本作业什么的跑到天台,一面看书一面盼啊盼,好像只有看到纪禾回家才能够安心。

    一开始陈祈年没偷偷摸摸地躲着她,而是明目张胆,被纪禾训斥了几次“怎么还不睡觉”以后,他就改变策略,一看到纪禾与马飞飞从那条大路上走来,他便卷铺盖滚回被窝。

    马飞飞是个够意思的好兄弟,每次都陪纪禾一起下班回家。好时光在天河镇上,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深更半夜的,总是容易叫人担心,马飞飞的护送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她的安全。

    陈祈年在漆黑中听着两个妹妹的呼吸声,听着家门被推开的吱嘎声,紧接着是电灯啪嗒亮起,客厅的光从卧室门缝穿泻而进。

    换了拖鞋后显得有些踢趿的脚步声,哗啦啦的水流声,躺上床时轻微的磕碰声…数种声音,在陈祈年脑海里清晰分明秩序井然,仿若某种循序渐进的摇篮小调,这么多个夜晚里伴他沉入安然无梦的睡眠。

    只是今夜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压抑的哭声。

    老房子隔音很不好,每一下的颤气都格外具象地钻进耳朵里。

    陈祈年犹豫再三,还是偷偷爬起来,又蹑手蹑脚拉开卧室门,贴着墙壁往卫生间的方向探出半颗脑袋。

    纪禾已经洗完澡换上了睡衣,大抵是觉着三个孩子都睡熟了,门没怎么关紧,半掩着。陈祈年看到姐姐瘦削的肩和纤细的胳膊,头上还纱布包扎,白如冬雪。

    她立在镜子前深呼吸,一手撑着洗手台,一手徒劳无功地去抹拭从眼眶滚落到疲惫脸上的泪水。

    她的头垂得很低,乌浓的墨发用一只发卡夹住,修长颈线连着单薄背脊,像片支离破碎的枯叶,像株脆弱的桔梗。

    陈祈年的手不自觉抓紧墙壁,指头都抠出一层黄白的墙灰。

    他不知道姐姐头上为什么会缠着纱布,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哭,但他从没比此刻更迫切地、更褊急地渴望着长大。

    他恨不能打通自己体内的什么筋骨,灌入足够强大的力量,替姐姐排忧解难。哪怕是利用什么邪崇之术,哪怕会令自己玉石俱焚,也总好过像现在这样,只能躲在远处束手无策地看着她哭,除去暗自焦灼再无他法。

    陈祈年生自己的气,对自己的无能十分愤懑,一整晚没睡着,次日睁开眼睛,听到对面床铺上陈宝妮用甜糯的嗓音:“姐姐,你的头上怎么了?”

    “不小心磕到了。”

    陈安妮睡眼惺忪地又团到她怀里:“姐姐…”

    两只小家伙就像一窝毛绒绒的鸭子,纪禾垂眸望着,亲了亲陈安妮的额头:“姐姐没事。”

    “我好困喔…”

    纪禾失笑:“那也不能睡了,不然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轻言细语无限宠溺的,又令陈祈年心间深藏的嫉妒膨胀了一圈,他注视片刻,像个隐形人一般,悄无声息地下床,洗漱,然后走进厨房做早饭。

    闹起床气的双胞胎很赖皮,怎么也不肯起来,纪禾无可奈何,随眸一瞥,对面仅隔着半米宽的小床上已无人影。

    她想了想,支棱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走出去,陈祈年站在灶台前煮粥,他只比灶台高出一小截,做饭有些吃力,所以在脚下垫了张小马扎。纪禾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握着柄长长的木勺,满脸苦大仇深地盯着那锅逐渐滚沸的蔬菜粥。

    纪禾突然想起每次凌晨一两点回到家,蒸锅里都温着丰盛的饭菜,饭桌上还留着以做提醒的便条——

    “姐,我给你留了晚饭,你饿了的话就热一热”一行字写得端正又认真,纪禾从没叫他做过这些事,郭润娣和陈永财就更没教育过他什么温良恭俭,纪禾觉得陈祈年实在是个蛮贴心的孩子。

    纪禾说:“别忙了,我来吧。”

    陈祈年迟疑几秒,目光滑到她头上那圈雪白的纱布上,于是纪禾又耐心解释了一遍:“不小心磕到的。”

    陈祈年才不相信,可他也知道姐姐绝对不会告诉他真相。

    为此他更加郁闷,到饭桌上还一直绷着个脸,纪禾多瞥了两眼,随口问:“怎么了,谁惹你不痛快了?”

    陈祈年摇摇头。

    陈祈年话少,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但说真的,纪禾对他小小的世界小小的情绪也不怎么上心,也就不再问了,扭头勒令正在嬉笑打闹的陈宝妮陈安妮道:“好好吃饭。”

    双胞胎不敢吱声了。

    陈祈年的吃相算不得好,简直狼吞虎咽,像八百年没吃过饱饭,生怕别人跟他抢。纪禾是规劝不动了,觉着迟早有天他自己把自己给呛着,才会长教训。

    陈祈年很快吃完,洗干净自己的碗,背起书包向纪禾道:“姐,我去学校了。”

    纪禾在家里三个小的面前端的都是长辈架子,嗯一声道:“去吧,好好学习。”

    这句话都不用多嘱咐,陈祈年学习是很优异的,数理方面尤其,二年级的课业对他来说简直小菜一碟,闭着眼睛都能考个满分。

    他求知若渴,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学校那个老旧的图书馆里,捧着各种深奥的专业书籍啃地津津有味。他最喜欢应用物理和化学,感兴趣的程度不亚于对肉包子的垂涎,觉得做炸/药、动动手就让灯泡大亮什么的非常有意思。只可惜这两门课都得上了初中才会教授。

    他有个忘年交——图书馆里的图书管理员,曾经是在校老师,退休后百无聊赖,闲得能嗝屁,既对麻将牌九不感兴趣,遛弯养鸟也没心思,干脆择了这份差事。每天泡一杯凉茶,架着幅老花眼镜,手捧一卷《明朝那些事儿》,逍遥自在过神仙。

    陈祈年和这位忘年交没有任何学术上的交流,也没有日常的嘘寒问暖,他们没说过一句话,他们的友谊形式是言语缄默的精神契合。每次陈祈年走进图书馆,就会非常老道地冲这位挚友点头致意,对方则微微拉下眼镜,眯着眼回以一个同样的颔首。

    他们就这样静谧无言地在浓郁的墨香中共同度过闲逸时光。

    图书馆里的藏书当然可以外借,但陈祈年每次借了都是带回家看,从不在班级上翻开课外书。没别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陈祈年只觉得他们吵闹。而吵闹是无法让他专心致志地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的。

    7岁的陈祈年除去新增了一种陌生的情绪——对拥有姐姐宠爱的陈宝妮陈安妮的妒忌——还已经开始了对傻啦吧唧的同龄孩子们的鄙视。这群愚蠢的人类时常令陈祈年不屑一顾,要不是某些集体活动实在避免不掉,他才不会和他们在一起多待一秒呢。

    是的,陈祈年逃课,高频率地逃,几个老师起先还颇有微词,把他从图书馆里揪出来后拿着戒尺恶狠狠地批评,而等到陈祈年把满分卷豪横地甩到他脸上,老师们又都无话可说了,索性放任自流。

    ——除了数学老师。

    也只有数学老师的课他不敢逃。那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很顽固刻板,觉得他恃才放旷我行我素,目无尊长目无纪律,实在缺乏管教,他考再多的100分对于他来说也是零蛋。

    数学老师仍旧一遍遍地揪着他进行批评教育,到第五次他甚至威胁要请家长。陈祈年一想,他没有家长,郭润娣和陈永财都死了,他的家长就是姐姐纪禾,这点小事要是闹到姐姐那里,又给姐姐添麻烦,姐姐整天东奔西跑已经够劳累了。

    遂,他很听话地回到课堂上,从此不再逃数学老师的每一节课。

    陈祈年的频率和别的同龄孩子不一样,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如果把这两者放到天秤上衡量的话,其实他的主要战场还是外面那个真实残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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