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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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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擦黑,纪禾回到家,陈宝妮陈安妮和几个同龄孩子在后院的小巷子里玩泥巴,陈祈年相当乖巧懂事地择着菜准备做晚饭。

    纪禾看了圈称得上是简陋的厨房,锅碗瓢盆基本都在那天被上门讨债的混混砸了个稀巴烂,能用的也就剩些调羹筷子——那口饭锅还是临时从马飞飞家借来的。

    她把陈祈年叫到客厅。陈祈年经由数年家暴练就而成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已是炉火纯青,精湛到还能未卜先知——往往陈永财一个眼色,他就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所以当陈祈年望着她憔悴的脸和无力的神态时,他心里便有了个模糊的揣测。他不知道姐姐去做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纪禾把一盒凤梨酥递给他,言简意赅道:“和妹妹们分着吃。但别让她们一下子吃太多,甜口容易长蛀牙。”

    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币,语气虚浮地嘱咐说:“…厨房里缺的买回来…过个两天再去,这段时间你就带着妹妹去小飞哥家里凑合吧——我先回房睡会儿。”

    陈祈年没有立即去接钱,他目光活像探照灯,一直停驻在纪禾因缺少血色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皮上,他很想问一句,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挫败与自责混沌,令陈祈年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五味杂陈。

    大概是他直勾勾的眼神将担忧之情暴露地太明显,纪禾伸手揉了揉他脑袋,再次道:“要照顾好妹妹,知道吗?”

    陈祈年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他从此变得更加卖力了,只要是能赚钱的活儿他都干。连废品回收站的老板娘都指着他说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拼命的,好像忙于储存食物过冬的蚂蚁,少给他算一厘钱他都会急眼。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完全是杯水车薪。陈祈年深知,因此他执意要替姐姐分担这个家庭的重负的决心就体现在了拒绝去上学这件事上。

    他下半年该升二年级了。转眼来到9月初初秋,他照常起了个大早,在一家人还于梦中熟睡之时,他走进厨房淘米熬粥,然后又趁着这个空挡马不停蹄地去海边拾荒——夜晚摆摊卖宵夜的多,酒瓶子可乐罐之类的也多,而这会儿同行都还没开张,他就能捡个大丰收。

    陈祈年掐着时间,忙忙碌碌到七点多,又拖着个蛇皮袋跑回家。

    路遇卖酱肉包子的,笼屉层叠,篾盖一开,蒸汽如山如潮雾锁烟迷,一圈白花花又圆滚滚的、还泌着肉汁儿的包子就好像仙阙蟠桃,勾得陈祈年的口水是飞流直下三千尺,肚子叫得比打雷还响,恨不能冲上去大快朵颐一扫而光。

    ——但他不能,虽然他捡瓶子卖的钱足够买一只热气腾腾的酱肉包子,但他不能,要买那也是买回家给姐姐吃。

    陈祈年这么想着,摸了摸排骨似的肚皮,擦干净流淌到衣襟上的口水,断情绝爱般告别了自己满心垂涎的肉包子。

    白粥已经盛起来了,放到他们家那张从路边随便捡来的餐桌上。马飞飞一左一右抱着陈宝妮和陈安妮,这俩小妮子对一个多月以前吃过的凤梨酥念念不忘,喝白粥已是索然无味,便双管齐下地用撒娇大法攻略马飞飞,满眼期待着马飞飞会像变魔术那样变出一盒芳香四溢的凤梨酥来。

    纪禾舀了口粥送进嘴里,看见他跟逃难似的扛着包蛇皮袋,浑身上下风尘仆仆,也习以为常。

    既不阻止他像拼命三郎一样连轴转,也不夸奖他每天献宝似的献上几张皱巴巴的散钞和一把零碎的硬币。纪禾在他挣钱这件事上的态度就是不管不问,随他去折腾。

    她一句话没说,陈祈年也不上餐桌,拖着蛇皮袋走到角落,绞住口子一使劲,瓶瓶罐罐倒腾而出,伴随着哐啷作响散落满地。他开始十分熟练地踩瓶子。

    马飞飞见了都瞠目结舌。

    但下一秒他瞪圆的眼睛彻底无法恢复了,因为纪禾说:“别弄了,今天开学。”

    陈祈年立即看向她,神色竟是有些惊慌,纪禾又说:“去把脸洗干净,吃饭。”

    他一动未动,直到纪禾再次催促:“快去。”

    他这才颇显不情不愿地挪向卫生间。

    马飞飞眼瞅着那扇破不拉几的门合上了,扭脸就冲纪禾道:“你他妈有病吧?”

    纪禾面色如常:“我妈是郭润娣,谁说的准呢。”

    马飞飞恨铁不成钢,末了又狐疑道:“你自己呢?”

    纪禾:“不上了。”

    “你——”马飞飞简直痛心疾首,就好像自家养的大白菜给猪拱了。

    “你不还讲知识改变命运么?你书都不读怎么学知识?没知识还他妈怎么改变命运?最要命的…你自己不上,供那小子上?纪禾我怎么没发现你他妈这么大慈大悲呢。”

    纪禾冲摇头晃脑的陈宝妮陈安妮道:“捂住耳朵。”双胞胎听话地捂上了她才道:“别整天他妈的他妈的,带坏小孩子。”

    马飞飞急眼了:“你别他——美的转移话题!”

    纪禾语重心长地说:“我没大慈大悲,我这叫认清现实。家里有他没他有什么区别?多一张嘴吃饭而已,照现在的样子看他自己都还能喂饱他自己——上学,我去上学了,这两个吃什么,穿什么?”

    纪禾指了指双胞胎,陈宝妮陈安妮很没有吃相,米粥糊得满嘴都是,此刻张圆了眼睛看着他俩,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马飞飞:“……”

    纪禾说:“我上学是不可能的了,至于陈祈年…希望他自己能争点气吧。”

    马飞飞嘴巴刚张,纪禾便截断道:“不要说你帮我,你能帮我到什么份上?供我上大学?别说你不能,就算你能,我也受不起。”

    马飞飞再一次的哑口无言。

    他自己是早就辍学了,不是那块料子,多认识几个字也没啥大用,干脆就搞旁门左道去了。

    但纪禾不像他,纪禾就是人家嘴里常说的寒门状元,未来一定大有出息的栋梁之才。这厮学习是真刻苦,忒会读书,各科老师天天念叨夸聪明,拉出来竖立榜样顺便打击一下其他扶不上墙的烂泥,同班同学都在她的高光之下被鲜明对比成了混吃等死的咸鱼。

    而马飞飞还在为自己蒙都蒙不对的零蛋焦头烂额时,纪禾已经门门满分了。他逃课打架拍拖,纪禾则突飞猛进,用实力证明了什么叫鹤立鸡群。

    他和纪禾一块长大,虽说他自认自己也是鸡群中的一员,但他还是像望女成凤那样,满心希望着纪禾能够离开鸡群,离开荔湾,大鹏展翅般闯出一片天地。

    因为有些人就是不属于这里,就不该落得这样的命运的。

    但天下之大,穷富熙攘,不如意比比皆是,每个人该是什么命运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纪禾是只金雕大鹏又如何?不照样被折断了羽翼?

    马飞飞愁眉苦脸,捏着陈宝妮陈安妮的脸蛋格外揪心地说:“你爹你娘那俩混蛋啊,真是把你姐给害惨了…”

    纪禾看向卫生间,陈祈年老半天没出来,她放下筷子喊:“陈祈年。”

    没声儿。

    陈祈年再怎么狗胆包天也不敢不应她的话,除非他压根就不在。

    纪禾走过去叩了几叩,依然鸦默雀静,门没栓,旋下门把手就推开了。

    但卫生间还有个后门,透过半敞的后门,纪禾看到陈祈年的背影像个绝地武士一样走得大义凛然。

    “陈祈年!”纪禾火冒三丈,几步追上去拽住他,“让你去上学跑什么?想造反?”

    陈祈年倔强地不吭声,纪禾斥道:“出声!”

    陈祈年这才喏喏道:“姐,我不想去上学。”他仰起头来:“姐,我能帮你赚钱的。”

    纪禾心说你能帮我赚几个钱?可也不好太明目张胆地打击他的自信心,便道:“你如果想帮我,那就乖乖听话去上学。”

    陈祈年大概是第一次跟她对着干,破天荒的,他耷拉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从拖鞋里露出来的脚趾,想起姐姐把他从包子荣那里带回家的晚上,他第一次看到姐姐朝自己露出笑容,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崩溃的嘶吼。

    ——陈祈年就更加坚持了自己的决心。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纪禾其实理解他单纯的好意,也可以循循善诱地去开导,熟称哄小孩子,但她不想,没时间也没精力跟他玩这套,她觉得小孩子的心性都差不多,越顺着他来越肆无忌惮地造反,越对他好就越蹬鼻子上脸——参考陈宝妮和陈安妮。

    因此她二话不说使出杀手锏:“不上学可以,你以后就别踏进这个家门,我也没你这个弟弟。你既然这么有本事,能为自己做打算,那你爱干嘛干嘛去吧。”

    纪禾头也不回,余光却偷偷瞄着陈祈年,看见陈祈年起先是一直低着头,好像为难极了,斟酌再三后,被狠狠拿捏住的陈祈年默默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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