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
05/后遗症
主动是无比主动的,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主动。
黎雾家所在的那座老城区的房子,楼上楼下共七层,连着同一条排水管道,邻居小孩不写作业挨了揍哭哭嚷嚷,在浴室里听得最为清楚。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都忘记了,现在这幢三层高的房子里,还有其他的人在住。
或许这儿的墙壁也没那么隔音,或许一切都尚未沉睡,或许此时此刻他们在浴室里,这四面瓷砖空旷,呼吸交织着轻吟打在暧昧浓稠的水汽中,谁都能听个明明白白。
天花板在头顶盘旋,她好似也被那么一浪一浪愈发迅冽的潮水冲刷殆尽,意识都飘到了不知哪儿去,低头迎上了他的唇,看到他幽深晦暗的眸子里,明晃晃地装满了她。
一层层地被他向上吞没,根本无暇去思考,她是否还像第一次和他接吻,第一回与他肌肤相贴那般的生涩与紧张。
这么一桩桩新奇无比的体验。
居然只发生在她的二十二岁,这短短的一两个月。
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月,也是个云销雨霁的初春,薄屿空降转入了港城崇礼中学,还记得那天全校上下把高三一整栋楼都堵了个水泄不通,场面颇为轰动。
黎雾只是与他隔了一堵墙的邻班无名氏,黑色马尾、齐刘海,戴厚重的眼镜框,由于童年营养欠佳,身上挂不住什么肉,每天把自己塞在臃肿的校服里,沉闷又普通,就像是一滴汇入那铺天盖地的尖声浪潮中的水。
彼时他们只有那种程度的交汇而已。
高考放榜,也没有任何人关注到“黎雾”和“薄屿”这个名字同时出现在了“南城大学”那栏。
黎雾那天也只用余光数了一数,浩浩荡荡、密密麻麻的几千人名单里,录取到同一所大学,同一专业的,居然只有他和她。
就算如此,今年南城大学组织的毕业生春季实习之前,在那个夜晚,黎雾贸贸然、十分乌龙地从窗口望向他的那一眼之前。
四年以来的大学生涯,他们也只是,就算面对面地经过了彼此,他的视线从不会偏倚落在她身上,而她习惯了他向来的招蜂引蝶、风头无两的存在,也仅仅只是习惯了而已——这么毫无交集的关系。
她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也算是好心地照顾到了她的感受。
从学校那边的酒店出来之前,经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他还特意让她进去挑。
黎雾本就是随便找借口,他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等她愣在了那摆着一个个五颜六色小盒子的货架面前,脸红到了不行又手足无措,他才抽完一支烟慢悠悠地进来。
然后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七七八八,几乎各样种类、牌子全部挑了一遍,丢到她的购物篮,拿去柜台结账。
本来司空见惯了附近的大学生,总会深夜火急火燎地跑来买这玩意儿的收银员女孩儿,都跟见了大场面一样,瞪大了眼,直盯着他俩来来回回地瞧。
虽然大部分时候是在盯他的脸——
但是现在她的脑袋被按在床上,一扭过头,看到了那乱七八糟,几乎都拆过了一遍的铝箔包装纸,还是很想找个地缝把自个儿钻进去……刚才用的那只好像还可以。
游戏最终还是输在了薄屿这边,那一团乱糟糟的叫嚷,随着噼噼啪啪的枪响人困夜乏,最终归于了寂静。
卧室亮着半盏灯,雨脚细细密密,一夜没停。
窗外日头浮现,只见一丛丛梧桐树,烧着艳到诡谲的绿色绵延了半座山。
错落精致的幢幢高宅,融化在朦朦雾白的云与色之中。
黎雾竟还有一种很不真切的感觉。
该说不说他的体力太好,她举着棉签,给他擦拭那唇角的青紫伤痕的时候,人带着手都是颤抖的。
两人裹着那条薄毯窝在沙发里。
她的动作拿捏得仔细小心,期间还不忘抬眼看一看他,坏心眼儿似地笑:“出去了可就别再赖我身上了。”
第一次和他接吻那天,是在他的实习宿舍。
她毫无经验又太过紧张,不小心给他的嘴都咬破了,他就记她仇记到现在。
薄屿微微低下头,迎了她过来:“怕什么。”
他夹着抽了半支烟的那只手稍稍避开了她一些,搭在一侧的扶手。
手背上有微微的青筋凸起,指节如玉。
他没什么情绪地掀了下眼皮,看着她说:“全世界都知道我挨揍了。”
黎雾彻底不掩饰了,她蘸取了碘伏,给他徐徐地涂抹着,唇一抿,一边就幸灾乐祸地笑了。
手机丢在一旁,屏幕亮了亮,时间显示在清早5点半。
闹钟响个不停。
薄屿顺从地由着她给自己上药的这个角度,恰恰瞥到了眼,“平时起这么早的么。”
“对啊,就设到现在了。”黎雾丢掉棉签,按了关闭键。
前段时间妈妈摔伤住院,一开始连翻身都很困难,生活不能自理,她和爸爸轮班地照料,医院距离家很远,时常要起很早过去。
实习那阵子也经常需要起这么早集合去港口考察——这个他肯定不知道。或是她平日偶尔排班到了这个点,得早早起来去便利店盘货,赶几家兼职的时候,就更不用说。
更别提她这人做事、学习一向很注重规律,高中三年习惯了起个这么五六点的大早背单词语法什么的。
实在是习惯了。
她没和他说这么多。
黎雾拿了支新的棉签,手机屏幕又亮了。
李多晴好像几小时前给她发了消息,又着重提醒她,别忘了去宿管阿姨那儿拿别人送她的花。
怪他现在都没给她机会让她看到。
“丑吗?”
薄屿挑了下眉,突然问。
“……什么丑。”黎雾抬眸。
他嘴角边悬着个青黄不接的圆圈儿,被她描描画画得狼狈又滑稽。那表情又认真得很,看起来无比在意他的这张脸。
黎雾勉强忍住了笑,正色:“我给你拿镜子照照,你自己看?”
薄屿偏头,躲开她接下来要继续贴近他的轻柔力道,冷笑:“肯定丑得要死。”
“……”
捻灭了烟起身,把她不知什么时候被扒在半道的那件t恤捡起来。
也没问她还穿不穿,信手丢一旁。
“你睡床?”
好像真跟她相敬如宾了似的。
见她不吱声,薄屿又问:“还是沙发也可以。”
……她就知道!
黎雾阖了阖眼,才要说你折腾我到现在居然忍心赶我睡沙发?
薄屿单是看她一眼,就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他弯下腰,连着毯子抱起了她。
黎雾抓紧最后一丝防线开口——
“你别乱来,”
话却是从他嘴里说的。
他贴着她耳边笑,对她透出了一丝微微暧昧的警告,“我腰都疼了。”
放她到了床上,他还沉着气儿亲了亲她,“手也痛得很。”
……怪她在他身上挥洒了这番精力似的。
真是恶人先告状。
“——谁让你抢我要说的话,”
黎雾心想你也太娇气了,这疼那疼的,嫌弃酒店的床不舒服就算了,给他那芝麻大的伤口上个酒精碘伏什么的还皱眉头。
她心下又暗暗庆幸不已,赶紧钻进被窝,扭开脑袋不看他了,“我睡了哦,你也最好别……”
话还没说完。
身后的床垫跟着起伏。
男人的手臂从她腰后方横过来,被他柔软地掌住的一瞬间,她都没来得及压抑住从嗓子眼儿溢出的轻叹。
……恰恰还就是他喊疼的那只手。
“薄屿!”她无奈闭了闭眼睛,轻声,“我都说了你别乱来啊……”
薄屿“嗯”了一声,困顿得很。
“我也说了我疼。”
-
醒来都快中午。
一改连阴的天气,晌午日头高照。
嗅不到半分缠绵阴雨的味道了,推开门,热浪迎面打在了黎雾的脸上,她差点儿没听到罗姨喊她。
罗姨连忙过来,递给她一把伞,和蔼笑着:“拿着走吧,囡囡,路上没准儿还有雨呢。”
南城这阴晴不定的鬼天气,待了四年,黎雾领教过不少。
她利索地蹬上了鞋子,弯下腰,把客用拖鞋妥善地归置到了原位,“谢谢罗姨……我下去就坐地铁了。”
“伞不要啦?”
“嗯,不用啦。”
拿了还得想办法还给他。
罗姨很热情,“等等小屿一起呀,马上就吃午饭咯。”
“他还在睡……”黎雾忍住了脸颊的痒意,客气道,“我就不打扰了。”
“进市区的路还远嘞,我叫司机来送送你?”
“真不用啦,谢谢您。”
三番推拒,罗姨就没多留她。
上次来,这偌大的三层别墅放眼上下也只有罗姨一人在这儿,形销骨立地立在那半山坡上,稍显冷清。
出了门,不留神一脚淌到了水,黎雾微微提起了裙摆,也没多回头。
梧桐梭梭,夹道一条僻静的鹅卵石路。
她离开这里。
宿舍群里一早就炸了锅。
室友廖薇薇拍了拍黎雾的头像,煞有介事的。
“小雾,行李在宿舍,床褥昨天明显整理过,但是你人呢?一晚上没回来,大学四年头一次!”
陈露跟着开玩笑:“现在全a3宿舍楼上下都知道宿管那儿放了三束花,都是送给你的,你这大晚上都不见人,和三个里的谁跑了?”
“你一天招谁馋呢,黎雾?”
“这么闷骚得是你们土木系的男生吧……”
廖薇薇:“……我今天生日!黎雾你要是再不出现,我默认你为了男人见色忘友!”
越说越没了边儿,黎雾笑一笑,敲字廖薇薇:“我马上就回学校了~没忘你生日,我还给你准备礼物啦。”
廖薇薇还是不肯放过她:“不行,你老实交代,一声不吭的,昨天晚上到底跑哪儿野去了?”
“跟谁在一起?都干嘛了?”
“喂……”
人生的这二十二年,黎雾说起谎来,从没像这段时间以来这么频繁过。
两次买了火车站票不告诉爸妈,脖子上那么一大片的吻痕,都能说成是四年都没适应南城的气候,皮肤严重过了敏。
还有就是。
和薄屿有关的这一切。
“行啦,”陈露笑着,“薇薇你别问啦,八成是恋爱喽,想告诉我们自然就说了。”
“真的假的?”
黎雾终于不用费尽心思撒谎:“没有啦。”
“没背着我们谈恋爱?”
“真没。”
地铁站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
寥寥几次,都是薄屿开车载她。
黎雾用手机地图搜索好路线,大概出了这片半山住宅区,走过两条街道,骑个共享单车就能过去。
她心里有了数。
“姑娘。”
有人突然拘谨地叫她一声。
黎雾初初以为是叫错了,直到对方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问:“你知道南山路430号怎么走不?”
黎雾原地站定了,回头。
是个面容黝黑、身形干瘦的中年男人,形容、年纪都与她爸爸黎长军相仿,十分朴实的模样。
日光毒辣,他沟壑沧桑的脸上扑簌簌冒汗,旧得脱了颜色的汗衫都湿透了,脚边放了箱皮薄个儿大的水蜜桃,写着某某地方的特产——黎雾大抵知道,是南城附近的某个乡镇。
男人一边擦汗,边从口袋摸出张小纸条确认:“没错的……哎,就是南山路430号。”
南山路430号。
黎雾这才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望了望那条绵延无际的盘山路。
远远的,已经看不到他家了。
“那家姓薄,是我家儿子同学,”
男人还把纸条上一串数字展示给她,苦恼微笑:“我手机路上摔坏掉了……姑娘你好心,要不借你的给他打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