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寥花沉眼盯着董明紫,她是恨着董明紫的。因为这个董明紫,她从皇子的掌事姑姑变成粗使宫女,但这还不是寥花最恨董明紫的地方。
当年是她当机立断,帮助万岁骗霍家人进宫。霍家嫡系男丁全部覆灭,皇上才能独揽乾坤。这份不世功勋,本可以让廖家在乾运一朝光宗耀祖。
可就因为董明紫一碗鸡蛋羹,廖家的梦碎了,她也被贬到泥泞中。在那泥泞脏污中,她才发现她所谓的当机立断有多可笑。
不过是背弃旧主罢了,什么不世功勋,也不过是她身上的一块遮羞布。而那块遮羞布就这样被一把扯掉,任她在泥泞中被人唾弃嘲笑。
浣衣局被低等宫女太监唾骂的日子,是她永远不能忘的耻辱。寥花眼中沉沉,嘴角偏偏勾起:“董明紫你不是最会伺候皇上,聪敏伶俐的很,怎么犯了错不知道该怎么领罚?”
金钟袖里手指紧张的捏了捏,她看看屈膝的紫儿,对寥花讨好笑笑,又带点威胁的意思说:“紫儿一人兼两值,许是累了说胡话,陛下都没计较,充人何必咄咄逼人。”。
金钟说完挺了挺胸,毕竟她和紫儿是住后舍的宫女,身上的恩宠可不是一般宫女能比的。寥花要下黑手,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分量。
寥花斜了金钟一眼,那点威胁根本不放在眼里。只要皇上一日没封赏,她就是自己手下一个宫女。不过是暂住后舍,身上的二两骨头就飘到天上去了。
这种沉不住气的,寥花眼睛都不看一下,倒是刚好趁着金钟的话打压董明紫。
寥花板着脸,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陛下不计较是因为陛下有圣人之量,可本充人却不能纵容手下狐媚惑主。”
金钟气的咬牙,胸脯一鼓一鼓的瞪着寥花。寥花轻蔑的眼神甩过来:
“还是你觉得本充人应该睁只眼闭只眼,纵着你们爬上龙床惊扰圣驾才算?”
眼神冷飕飕的,金钟打了个寒颤,就算她这样想也不敢这样认。
寥花的话说的难听,董明紫却眉目不动,稳稳屈膝四平八稳开口:“奴婢没有口呼陛下名讳。”
寥花被气笑了,死不认罪的她见过,但能这么平静她没见过。寥花动了动腿,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些,带着些瞧不起的神色,说到:
“董奉茶的话真可笑,你当阳明宫当值的宫人都是聋子,一个听错了个个都听错了?”
董明紫依旧低垂着睫毛,身形纹丝不动:“充人一口咬定奴婢说了,不知道奴婢什么时候说的?”
还不认?只是这事由不得你不认,寥花心里舒坦,仿佛已经看到董明紫被按住,脸上带着三分冷笑,慢条斯理:
“董奉茶忘了,那么本充人提醒你,就是今天下午当值,董奉茶可要好好回想回想。”
董明紫垂着睫毛身形不动,好像真的在回想一样。
寥花好整以暇:“就是今天下午,章大人启奏免去坤安税的时候,当时你也双膝跪下,请求陛下免去坤安税。”
寥花说完心里冷冷一笑,这次抓住董明紫小辫子,定要扒她一层皮,把她脸面放到地上踩。解恨是其一,最重要让董明紫没脸,陛下也不好临幸一个失了名节的女子。
董明紫恍然大悟般抬起头,然后直起身面对寥花。脸上得体淡笑,语气却不容置疑:“充人若是说那个时候,那确实没有,不但那个时候没有,别的时候也没有。”
所有旁听的宫女都愣了,怎么会没有,她们又不是聋子傻子。可看着神态自若笃定的紫儿,这些宫人不由反省,难道真是她们听错了,犯了集体癔症?
寥花也是一愣,她也被董明紫淡定自若的神态镇住了。可她毕竟不是一般宫人。那是踩着世家鲜血,和自家门庭历练出来的。寥花很快反应过来,董明紫就是装出来唬人的,连自己这掌事也唬了!
寥花气的脸色赤红就要发作,却见董明紫不急不缓说到:“奴婢确实没说,当时在场的不但有阳明宫侍奉的宫女太监,还有章大人在,不然充人找章大人问问。”
寥花怎么可能去找前朝大臣,说到底她不过一个下人。说的好听是‘女官’说的难听点不过一个宫女头子,找外朝大臣作证,谁给她那么大脸?
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满以为十拿九稳的事要黄,寥花瞪着董明紫,气的胸脯起起伏伏。
不能就这么算了,寥花盯着董明紫暗暗咬牙。这个贱人一向乖觉,错过这次机会,自己恐怕很难再找到下次机会。
再说……寥花心里转了一圈,皇上明显对董明紫不一样,要不趁着这次糟蹋了董明紫清名,以后只怕没她什么事。
董明紫对着寥花眼中的阴冷,神色淡定浅浅而笑:“或者充人找章大人不便,不如去陛下那里问问,看奴婢今天下午有没有称呼陛下名讳。”
寥花……
去皇上那里求证,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寥花嫌弃的白了董明紫一眼:没脑子。
只是没脑子三个字还没落地,寥花忽然心里一个激灵。仿佛一捧凉水浇在头上,来了个透心凉寥花明白了。
她压下心里惊讶,第一次以打量对手的眼光,打量董明紫:她有这么聪明吗?
眼前的姑娘,说一声小姑娘不为过。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青涩纤细,正是花苞将绽未绽的样子。这么小的姑娘有这么镇定,这么聪明吗?
董明紫这步棋十分绝妙,寥花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不是她敢不敢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
倘若皇上听到了,当时就会发落董明紫,毕竟直呼圣人名讳是死罪;皇上没听到,她去求证岂不是说皇上耳朵不好使?
寥花心思又一转,皇上青春正盛,远处的宫人都听到了,皇上怎么可能没听到?一定是皇上为了庇护董明紫故意假装没听到!
寥花心中大恨,这董明紫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被皇上这样着意爱护!
寥花心中又恨又妒,又惊恐!惊恐的事,幸亏她没不管不顾先责打辱骂,否则明年的今日就是她的忌日。
董明紫倒是没有太多想法。她想严瑯当时情绪激愤,没听到也有可能。
那么严瑯到底听到没有?
阳明宫的偏殿,桌上满满金镶玉琢碗盏。各色佳肴并不像传说中不温不热,氤氲热气袅袅,颜色更是雪白、金黄、翠绿,香气缠绕惹的人食指欲动。
严瑯看了一眼中间的雪白鱼肚,伺候的太监立刻手执银箸夹了一块放到严瑯面前的瓷碟上。
这是长江三鲜之首刀鱼,清蒸后鱼腹若半透明胶状,夹在筷子上危颤颤,含进嘴里一个字——鲜。
颤巍巍的鱼肚抿在舌尖,瞬间就化了。渗透味蕾滑下咽喉。严瑯想起了另一种滋味——太湖三白。没有这么鲜,却有家的味道。
‘阿瑯’这一声呼唤,伴随着多少春夏,习字、玩耍、吃饭。他的人生有一大半,是在这呼唤声中度过的。
鲜美的味道在舌尖传递,严瑯却并没有太多享受的意思。他心里有些不齿自己,他瞧不上自己。说那么多恨有什么用?董明紫一唤,就恨不能摇着尾巴扑上去。
扑进她怀里,诉说那么多委屈,那么多想念。
严瑯执起筷子,夹了几粒碧玉粳放进口里慢慢咀嚼。伺候太监见皇帝没有意思,自己小心揣度着皇上口味,夹了一块糟鸭掌过来。
糟鸭掌并不适合下饭,严瑯看了一眼,夹起来放进嘴里。劲道的口感加上入到皮骨里的酱香,先前的鲜味全没了。严瑯慢慢咀嚼,让浓郁劲道的香味在齿龈舌间弥漫。
严瑯想,他是帝王,他是天,这一次董明紫得按着他的想法来。
进忠小心翼翼伺候在旁边,看着皇上进食心里不是不妥帖,只是有些可惜师傅不在。师傅在的话,看见皇上这样正常用膳该多欢喜。
进忠这边正惋惜着,一个小太监悄悄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进忠听完有些讶异,觑了一眼皇帝,挥手示意小太监下去。
严瑯没留意这些,只是慢条斯理用膳。进忠觑着皇上用完膳,才踅过来低声在皇帝耳边低语:“寥充人召了董奉茶训话,说是董奉茶称呼了陛下名讳。”
严瑯擦手的动作顿住:“她被罚了?”
进忠眨了眨眼,虽然皇帝也用的是低声,可进忠怎么觉得,皇上语气里带了点焦急和……愤怒?
愤怒,愤怒什么?进忠想不明白,不过也不由他多想,皇上等着回话呢。
“那倒没有,董奉茶说她没唤,说寥充人不信可以来向陛下求证。”
严瑯听了冷笑一声,还真是他娘子,看着像个端庄的,其实睁眼说瞎话,死不认账这种事,从不含糊。
将擦手的帕子扔到金盘上,严瑯起身想了想又转身吩咐进忠:“赏寥充人一道菜。”
“是”进忠躬身听了。
严瑯沉吟一会儿,拿定主意:“吩咐董明紫过来伺候,以后除了上朝,董明紫都必须随侍在御前,晚上就睡在朕的脚榻上。”
寻常人家,值夜丫鬟有睡在主人脚榻上的。进忠抓了抓后脑,可问题是那些主人不是小姐就是夫人。要是男主人不是在外间,就是在……床上。
进忠觑了觑皇帝神色,皇帝……没有神色。
好吧,这事儿也不归他管,就有一样:“那董奉茶这算几值,俸禄怎么算?”
严瑯面如沉水,静静盯着进忠。进忠一激灵,在自己嘴上扇了一下:“奴才就是个糊涂芯子,忘了陛下说董奉茶要罚俸半年。”说完干巴巴讨好的笑。
严瑯没说什么,转身去正殿。
金钟一听小太监说董明紫又要去上值,忍不住抱住董明紫胳膊嘟囔:“陛下就可着你一个人用。”
董明紫拍拍金钟袖口,笑笑没说话,跟着传旨太监走了。坤安税迫在眉睫,严瑯这旨意正合她意。
章大人说,男子对女子说那种话,就是有意思,那她是不是可以试一试严瑯?
或者借着那意思,替天下百姓求一求?
董明紫走到正殿,严瑯已经在批阅奏折了。董明紫暗暗皱眉:“陛下用完膳,还是去外边走走才好,纵使嫌弃天寒,也该在屋里来回转转。”
严瑯哼笑一声放下笔:“管家婆?”
……董明紫,董明紫屈膝行礼:“奴婢僭越,奴婢是希望陛下爱惜身体。”
严瑯从御案后起身,走到董明紫身边。也不叫起,只是勾起一边嘴角,绕着屈膝的女子转了一圈,似笑非笑:
“董奉茶可真忙,既要爱国还要爱民,还要爱惜朕身体……”
周边宫人听得头皮发麻,这是嘲讽呢还是嘲讽呢?听着话音儿像,语气却又不像那么回事?
董明紫垂着眼睫,嘴巴抿了抿。这样的严瑯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她很不熟悉。
严瑯在董明紫身前站定脚步,戏谑一笑:“董奉茶这博爱之心真让人感动。”
话未说完,严瑯蹲下身和董明紫双眼相对:“董奉茶可想好了,怎么让朕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