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睡袋不大,挤两个成年人实在拥挤。祁蔚让张以舟侧着,她蜷他怀里。两个人贴在一起,也还能睡。但祁蔚睡着之后就开始大张手脚,把张以舟挤到一边去。她一会翻来覆去,一会说梦话,有一会还不停摸张以舟腹部。
虽然平时睡觉也不老实,但没这么多动作。大概是身下不够软,睡不踏实。张以舟就把她的头抬自己胳膊上,半边身体也压上来。祁蔚确实舒服了,但是张以舟被压麻了。
另一边,唐宋还在打呼噜,像鼓风机一样,重重地吸气,长长地呼气。
一边是自己老板,一边是“女性朋友”,张以舟哪个都说不得。
快四点钟时,祁蔚的手机闹铃响了。她睁开眼,对上张以舟的两只黑眼圈。
“你认床?”祁蔚贴心问。
“是啊……”张以舟拉开睡袋,带着麻痹的胳膊去喊醒唐宋。
他们要爬上前边的一座山头,去等日出。
唐宋睡够了,昨天被打劫的阴影也全部消散了。他穿着沙滩裤配色的夹克,在前边走得健步如飞。“e on!你们是年轻小孩!”
“来了!”祁蔚手握登山杖,紧随他。“张以舟!你太慢了!”祁蔚爬一半,抱怨道。
“来了,大小姐……”
“e on!”
张以舟背上的重量忽然一轻,仰起头,发现是祁蔚退回来了。她把装食物的袋子解下,甩到了自己后背上。“快点、快点!不要输给小老头!”
“我听到了——”唐宋在高处喊,“中国话里,‘老头’不像好话——”
“唔……”祁蔚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说过。她唱起歌,从《打靶归来》到《黄河大合唱》,用跑调的声音唱得雄赳赳、气昂昂。
她拉着张以舟一只手,在黎明将抵之时,带着他向日出奔去。山顶上是他未曾遇见的风景,和翘首仰望的高峰,他此生从未如此心潮澎湃。
————
“很难不喜欢上,不是吗?”张以舟将空的啤酒瓶整齐地擂在地上,然后又开了一瓶,给张霁泽满上。啤酒沫溢出来了,他抽出纸巾擦了擦。
“是个像太阳一样的姑娘。”张霁泽语言匮乏,只找到这个形容词。
今夜张以舟忽然提着一箱酒上门,问张霁泽有没有空。张霁泽恰好今天休息,便和弟弟在阳台上小酌。现在住的房子比当年他买的第一套环境好太多了,楼下没有嘈杂的人声。夜晚降临,只有海上的风声。还有偶尔从邻居家传出的天气预报片尾曲、或者是小孩练琴的声音。张霁泽很享受坐在阳台的感觉,这是他和他的战友们,前赴后继保护的万家灯火。
可他保护了很多人的幸福,却没有保住弟弟的。
以舟的出生是个意外,父母那会都在事业上高歌猛进,原本是没有计划要第二胎的。但也许是他太乖了,晏小芳怀他的时候几乎没有妊娠反应,意识到怀孕的时候,已经好几个月了。晏小芳说或许这孩子注定要来。于是就留下了。出生后,以舟很快就被断奶送回老家了,直到六岁才接回父母身边。
虽然家里人都对以舟尽力给足关心了,但陪伴的缺失或许对小孩总是有影响的。以舟很听话,读书也很努力,但是不太会向家里人表露情绪。晏小芳问大家晚饭想吃什么,张霁泽说要吃红烧肉,张雪时要吃炒青椒,张以舟都说可以。
张霁泽还真以为弟弟是“都可以”,直到他在高三暑假,和张纯之大吵一架,随后报了个离家千里的大学。原来弟弟也有他情有独钟的事情。
张纯之一直是张霁泽的偶像,是内心的标杆。但在那个暑假,他决心支持弟弟。他去商场把发传单的弟弟拉回了家,给他报了一个旅游团,作为他的毕业旅行。然后和张雪时借钱也好、二手出东西也好,总之把弟弟昂贵的学费凑出来了。这样他就不用为了学费,向父亲低头了。
以舟读书很努力,在大学年年都拿奖学金。哥哥姐姐过生日什么的,他都会早早准备好礼物。但他还是不大对人表露自己。或许他不喜欢这个家。张霁泽有时候会想。
直到弟弟读博士时候,去美国待了一年,回来好像有些地方发生了变化——他好像愿意表露情感了。有次母亲节,他甚至跟晏小芳说:爱你,妈妈。把晏小芳感动得差点落泪。
其实他们一家都不会说“爱”,他们是含蓄的家人。后来他们才知道,张以舟是受谁的影响。
家里人都不知道张以舟怎么和祁家的宝贝女儿处到一起去了。今晚,是张霁泽第一次听弟弟讲和祁蔚的过往。他眼看着弟弟的脸一点点红透,也不知是酒还是往事的缘故。
原来弟弟和祁蔚有那么热烈的故事,他们曾经这么相爱,或许而今依然如此。
“哥……”张以舟转过头,看着哥哥,“海州这场‘地震’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
张霁泽沉默一瞬,刀锋一般的眼眉向中心合拢。他握着酒杯,无奈道:“以舟,你也是为国家安全服务。应该明白,海州的法与理何时正位,这场‘地震’便何时结束。”
“你同明济寻还没有查完吗?”
张霁泽摇了摇头。
“我相信祁家是干净的。”
“我也相信。但只有真相有资格盖棺定论。”
张以舟无法辩驳。他垂下手,眼神逐渐暗淡。“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他忽然撬开一瓶酒,似笑非笑地向张霁泽举瓶,“哥,我敬你们的决心与功绩。”
说罢,他急促地将整瓶酒一饮而尽。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扶着门槛进屋,“嫂嫂,我、我回去了……”
怀慎从书房出来,一见张以舟的模样,连忙去扶,“小舟,你这样开不了车,在这留一晚。”
张以舟推开她,道:“嫂嫂,我、我想去找蔚蔚……我、叫代驾……”
“代驾也不安全。”怀慎转向张霁泽,道,“别杵着啊,来劝劝。”
张霁泽叹了口气,几步进屋,在张以舟倒下的一瞬间,稳稳托住了他。“我扶他去睡。”
“我打点水过来,你帮小舟擦擦,换身衣服。”怀慎往卫生间去,背过身,忍不住抹泪。
————
张以舟冒雨过来的时候,祁蔚刚和家里视频完,准备睡觉。
李淑安敲她的门,表情活像村头老太太,“哎哟,蔚蔚,小张来找你了。这么大雨,癫癫的。”
祁蔚跳下床,说:“怎么癫癫的?”
“你去看看。”
祁蔚穿着睡裙,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一看,真是癫癫的——外边风雨大作,张以舟连件雨衣都没穿,从头到脚湿透了。他站在门口,看见祁蔚就弯起了眼睛,像是开心的流浪小狗。
“蔚蔚——”
“哎,你要死啊。”祁蔚把他拉进门,往浴室里推,“赶紧洗澡,我给你找身衣服。”
张以舟道:“我马上就回去,我来把这个给你……”
“大晚上,回去哪……”祁蔚正踮脚从橱柜里拿洗漱用品,一回头,差点愣住。
张以舟打开雨衣包裹的东西,露出一个透明的长方体塑料盒,两朵向日葵开得正盛。“我在基地蹭隔壁实验室的暖房养的,今晚发现开了……”
“然后你就淋雨过来?”
“我……”张以舟看祁蔚有点生气,顿时不知所措了,“对不起。”
“怎么会有人又聪明又笨?”祁蔚用一条厚毛巾兜头罩住张以舟,让他弯腰。她碰了碰他的唇,道:“我很喜欢。”
张以舟又笑,“那我回去了。”
“去洗澡。”祁蔚拿走向日葵,把他推到花洒下边。
她随便找了一个大水杯,把客厅里的一束花装进去,腾出花瓶装向日葵。才拆开,她忽然又尖叫起来。“嘭!”她踢开浴室的门,盯着正在脱裤子的某人,“张以舟!你要求婚啊?!”
“求婚?”李淑红和夏招昭听见动静,接连冲下楼。
祁蔚往后一踢,把门关上了。“你要求婚啊?”她再次问。
张以舟把裤子提回去,道:“求婚?”
祁蔚举起从向日葵里掉出来的黄金戒指,“这是什么?!”
“礼物……”张以舟道。
“……”祁蔚退出了卫生间。原来又是她自作多情。
李淑安和夏招昭已经偷听到了所有,当下替祁蔚尴尬地各自找事做。
祁蔚默默把戒指戴上中指,还挺合适……张以舟真是好烦啊,送个惊喜都送出这么多事。更烦的是,她以为张以舟这是求婚的时候,她心里第一反应竟然是“yes”。
张以舟很快洗完澡出来了,拿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上来。”祁蔚抱着花瓶上楼进房间。
张以舟停在她门口,说:“是不是不太好?”
“没事,阿姨和招昭不会多嘴。”
话是这么说,但张以舟还是没进去,只在二楼会客厅把头发吹干了。
“你就为了送花和戒指过来?”祁蔚问。
张以舟想了想,“非要说的话,我有一篇论文要发顶刊了。不过是二作,一作是唐教授。还有一篇一作今天正式见刊。另外实验室发了奖金。”
“原来张博士今天三喜临门。”祁蔚道。
张以舟瞥见她已经戴上了戒指,悄无声息地笑了。祁蔚知道他在笑什么,莫名居然有点脸红。
李淑安端着热汤上楼,便看见祁蔚和张以舟坐在沙发两侧,都不好意思似地眉来眼去。
李淑安心想,蔚蔚难道认真的?是不是该给林竹说一声。
祁蔚仿佛猜到了李淑安想干嘛,轻咳了一声,架起了腿。李淑安迅速放下热汤,下楼去了。虽然工资是林竹发,但决定她去留的,早已经是祁蔚了。
“把汤喝了,滚去睡觉。”祁蔚说。
“我还是回去吧。”
“睡客房。”祁蔚道。
深更半夜,祁蔚还在床上翻来覆去。向日葵摆在床头,戒指戴在手上。这戒指是简约款式,没什么花样,但祁蔚意外地越看越觉得不错。
一年前柏昱来找过她,带了一枚能压断手指的钻戒。他不是求复合,是直接求婚。他特别懂祁蔚喜欢什么,钻戒又大又闪。但祁蔚满心都是畏惧。好像那枚戒指是手铐,会将她囚住。
怎么张以舟就不一样了?
祁蔚下床,走去张以舟房间。一压把手,狗男人,居然还锁门了。但祁蔚可是有钥匙。
她偷偷进去,在张以舟额头上亲了一下。正要溜走时,看见张以舟的手机亮了一下。
祁蔚发誓她不是故意的,但她看见消息了,是一个女人头像。说:舟舟,我在你家附近,过来喝一杯。
祁蔚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没备注,只有网名“小张飞刀”。祁蔚回复了一句消息,随即溜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