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
“唐教授,久仰大名。”祁蔚走下车,顺畅地接过唐宋手里的行李箱,手搭在车顶下,方便他上车。
“别来无恙,小蔚。”唐宋坐进劳斯莱斯里,雪白的络腮胡都在笑。“真是出乎意料,他们居然派你来接我。”
十一年过去,唐宋的中文水平远比以前高了一个档次,为了显示他的进步,唐宋在各种句子里都要用上几个成语。
祁蔚和他同排坐好,让司机先开去酒店。“哪用得着‘派’,一听说您老肯屈尊降贵,我马上就主动请缨了。”
唐宋很满意于祁蔚和他用成语,大笑说:“小蔚,你还是这么圆滑世故。”
“教授,‘圆滑世故’可不是什么好词。或许可以换成‘八面玲珑’。”祁蔚好笑道,她打开桌板,在路上泡了壶碧螺春。
“it""s delicious。”唐宋喝了一口茶,在座椅上舒服地躺下,轻松道,“中国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是舟多少个父亲了?舟居然没有一起来接我,今晚还请我去你们家吃饭吗?”
祁蔚也是轻松道:“教授,我和他离婚三年了。”
“啊?”唐宋猛地坐了起来,在他这个年纪,动作还能如此迅速,实在难得。“为什么你们离婚?圣诞节他给我送的礼物,落款还是蔚蔚&以舟。”
祁蔚擦干净桌板上洒出的茶水,说:“有些人可以做朋友,但是成不了恋人。有些人可以做恋人,但无法走入婚姻。不合适就和分开,这只是生活的一个选项。就像伟大的唐教授终身不婚一样。”她侧头笑了笑,“他应该也知道你抵达了,很快就会联系你的。”
说得巧,唐宋的手机亮了一下,他打开,看见是张以舟发消息,问唐宋本次中国行的安排。
唐宋默然一瞬,很快又乐观起来,“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是老古板了。”
“全世界谁敢说您是老古板?”祁蔚笑说,“您做的可是通往未来的事情啊。”
继美国人工智能研究公司openai发布chatgpt和sora,全世界都开启了ai狂潮。但目前投入民用的ai技术在科研界其实已经是过去式了。在国家层面所看见的ai,发展速度之快,触达未来之远,几乎让人目瞪口呆。
唐宋作为核心技术的顶尖科学家,在全世界都炙手可热。这次能邀请到他,是宏智控股与海州政府协同努力的结果。宏智控股希望与他就ai在出行工具上的应用进行会谈,海州这边则想给年轻人才创造一个学习的机会。
张以舟现在给政府工作,必然会接触到这次会谈。祁蔚原本不想插手,但她和唐宋的私交也很好,没道理因为感情的事,和唐宋断联系。所以祁蔚还是租了台劳斯莱斯幻影,揽下接机的活。有意思的是,这台劳斯莱斯幻影还是从祁家出手的,没想到转了一圈又被祁蔚坐上了。海州“大地震”之后,大家都低调多了,要不是唐宋酷爱劳斯莱斯的标,祁蔚也不会租这个。
祁蔚把唐宋送到酒店,并在酒店里安排了一顿微微辣四川菜——唐宋执拗地认为四川菜是中国菜的灵魂,虽然他一点也不扛辣。唐宋已经七十五了,到酒店得先上个厕所、洗个澡、小睡一会,才能开始吃饭。祁蔚就在酒店等着他。
小秘书余姣没见过老板这么耐心地等过谁,有点诧异,跟司机吐槽了几句,结果被祁蔚听见了。祁蔚一边敲着电脑,一边说:“唐教授是很伟大的科学家……”
话没完,她余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提着花花绿绿的果篮走进大厅。“靠……”什么伟大科学家,唐宋就是街头巷尾穿背心摇着纸扇打听八卦的老大爷。
唐宋“恰好”也“睡醒下楼了”,他笑呵呵地摊开手,“真是无巧不成书,舟和小蔚都在,我们一起吃一顿热辣的团圆饭吧。”
他话音刚落,余姣就将手机递给祁蔚,“祁总,rose姐电话,急事。”
祁蔚赞许地看了余姣一眼,接起电话。另一边,唐宋看着天花板说:“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的心愿。”
“……”唐宋果然是个天才,深知中国话的杀伤力。
说话间,张以舟已经过来了,祁蔚躲都躲不掉。“唐教授,蔚蔚,抱歉,我来晚了。”
唐宋伸出手,一边搭一个人,太后起步似的。“没有关系,我也是昨天才定下行程。”
祁蔚订的包间是园林布景,假山掩映,曲水环绕。桌椅用黄花梨雕刻,薄如蝉翼的绿瓷杯里装白酒。祁蔚还安排了两个苏州弹评,隔着山水屏风在包间另一头弹唱不休。唐宋一进来就很喜欢,直说还是小蔚懂他。
唐宋一辈子就三样爱好,数学,计算机,和中国文化。总结起来似乎很少,但真要展开说说,就广了。他在桌上聊中国历史、中国语言,又说到数学史上的奇闻逸事,还有近来那些后辈的研究。他说的内容,祁蔚都能接,也跟他聊到她的公司如何蛮狠地疯长,还有以前的朋友们。张以舟许多时候都是在听,他随和,你说什么,他都爱听似的。
有时唐宋问到他,他也说自己在海州大学的事情,比如海州十八校联盟评选校花,学生把他给投上去了。因为不知道哪个学生,给他取了个title,叫“海大私有小白花”,于是他“完全可以”列席校花榜。本校学生们穿上西装,一本正经地去各校宣讲拉票,连打投口号、应援话术都安排上了。最后颁奖的时候,还把花和锦旗送到了办公室,张以舟哭笑不得地收下了。
某种意义上看,他们仨就是本次活动的三方,美国人工智能专家、海州政府和宏智控股。但在饭桌上,谁也没提工作的事,他们是单纯的老朋友,聊聊近况,回忆回忆过去。
不过,唐宋捏着酒杯抿了抿,在祁蔚低头吃饭的时候,看见她完全没动张以舟给她挑好的菜碟。而且她从不接张以舟的话茬,也不主动看向张以舟。
“小蔚,多吃些。”唐宋把菜碟推过去,“每种身材都是完美的,不要被广告蒙骗。”
“我已经吃了两碗饭。”祁蔚搁下筷子,摊手道,“再吃下去,不能陪你‘小酌几杯’了。”
“哎、哎呀……”唐宋很为难,他很享受和祁蔚喝酒,只有祁蔚能陪他喝一晚上。他记得祁蔚和张以舟结婚的时候,他来中国祝贺。他们在海州的霓虹之上,聊了多久,就喝了多久。张以舟比祁蔚差多了,两杯下肚就晕。
“吃不完的,我打包回去吧。”张以舟把挑干净辣椒、香葱、花椒的菜碟挪回来,体贴道。
祁蔚很挑,各种忌口。刚认识的时候,唐宋觉得她像个玻璃罩里的巨婴,连菜都是张以舟挑拣好。现在……气氛有点尴尬。
祁蔚和张以舟显然都不想扫兴,在拉回气氛了,不过唐宋也不是讨嫌的老头,吃饱喝足就起身说去逛逛。祁蔚考虑到他舟车劳顿,没在今天安排议程。
“我陪你去。”祁蔚和张以舟同时说。
唐宋摸着络腮胡笑了,“我是一个懂汉语的老外,难道还会在我的第二故乡迷途吗?把车和司机给我留下,你们该干嘛干嘛去。”他又指着张以舟说,“把胡子拉碴的剃掉,真不明白你的学生们怎么会选你做校花。我读书那会,校花还是前凸后翘的时装名模。”
张以舟摸着扎手的青茬,有些不好意思,“抱歉,这个月放暑假了,没课……”他轻轻看了一眼祁蔚,又垂下眼,“也不知道蔚蔚在……”
“难道我就不值得你打扮吗?”唐宋起身走了,胖胖的身体扭了两下,最终还是屈服于骨质疏松。唐宋虽然没有子女,但年轻时候可是个风骚的天才,睡过的人和他解过的数学猜想一样多。他时常在酒后说,保不准哪天有私生子冒出来要求继承他的遗产。
“蔚蔚,我送你?”张以舟试探性地问。
而他的试探果然撞了南墙。祁蔚说:“我已经让秘书叫司机来了。”她本来就要把劳斯莱斯留给唐宋代步。
“那我晚上可以……”
“不可以。”祁蔚打断他。她扭过头,浅红的发梢跟着动作起伏,引着张以舟的视线,“张以舟,你知道我最不喜欢死缠烂打的男人。你来我公司,送我东西,都没用,只会让我觉得反感。”
“对不起……”张以舟无话可说的时候,只会说“对不起”。他怔怔地看着祁蔚的背影,直到她离开,才说:“我只是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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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祁蔚身穿女巫服跳进镜头里,手上抱着的骷髅头把张以舟吓了一跳,“张以舟,你想我没?”
张以舟从地上捡起碰掉的勺子,抬头说:“很忙,没有时间。”
“你的意思是,有时间就会想我咯?”祁蔚对自己的阅读理解十分自信。
张以舟避而不答,只问:“你要去过万圣节?”
“对。”祁蔚一边说一边带上巫师帽,脖子下的绳子一直打不好结,于是喊夏招昭过来,帮她系。夏招昭穿着一身中世纪公主服,膨大的裙子把镜头遮住了。等她走开,祁蔚已经带好了帽子,涂上了暗红的口红。“你在吃什么?”祁蔚问,她往镜头探身,好像真能从屏幕里钻出来。
张以舟觉得好笑,掉转镜头给她看了一眼,“要吃吗?给你嚼一口。”
祁蔚假装吃到了,在那边鼓起腮帮子嚼。“你怎么又是清汤寡水的?减肥?”
“嗯,减肥。”张以舟点头。
祁蔚还要说什么,外边似乎有人在喊她名字,她便急匆匆挂电话了。
张以舟吃完饭,洗干净碗,就去了学校实验室。他本打算花一天时间,把测试模型剩余部分搭建完毕,投入判别式网络里,以实现防伪检测技术的三次迭代。但是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祁蔚又打电话过来了。
“张以舟,你是不是破产了?”祁蔚严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