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
晏小芳第三次打来电话,终于不是助理接的了,她有些恼,质问儿子说:“小舟,为什么删人家微信?”
张以舟正在研究所楼下的便利店吃晚饭,一边夹着手机,一边拆鸡肉脆骨饭团,“妈,我的工作微信没有删她。”
晏小芳有一种被棉花撞疼的感觉,小儿子越长越像张纯之,不想说的事情就避而不谈,或者干脆闷起来。哪怕跟他吼一通,他还是心平气和的。晏小芳连架都吵不起来。
她嫌弃地让张纯之把《焦点访谈》的音量调小,这才能同儿子继续说话,“妈是问你,为什么私人微信要删人家?人家相貌端正,品行优良,又对你很有好感,可以和你一起到海州安家。她爸妈也欣赏你,支持她跟着你去。”
张以舟沉默了一会,话筒里只有轻微的嚼饭团的声音。
晏小芳觉得儿子一定是后悔了,乘热打铁,这事有门。“乖,去把人家加回来。那孩子脾气好,你认个错,好好说两句,就能和好了。”
“妈,我和田女士见面不超过三次,聊天不到五次,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为了我,放弃华江的编制。”张以舟说。而且每次都是晏小芳押着他见面的。
晏小芳沉默了,原来儿子不说话,是在回忆这个“人家”到底是哪位。“儿子,”晏小芳说,“你删掉的是苗女士。田女士问你微信,你说你没带手机。另外,有编制的是潘女士。”
“……哦。”张以舟拧开瓶装牛奶,喝了一口。
晏小芳问:“你是不是把我介绍的人全删掉了?”
“不太记得了。”张以舟说。
又跟她打马虎眼。晏小芳气得血压都高了,她冲张纯之喊:“你出去遛狗,别吵我跟我儿子。”
张纯之回头说:“我都调无声了……”
晏小芳没好气道:“你的y染色体吵到我了。”
感情张纯之就不应该在这。晏小芳年纪大了,就想要个孙子孙女带带,可惜他们三个儿女各个都不是省心的。张纯之此时说什么都会惹火晏小芳,于是识趣地牵起四仔沿湖遛弯去了。
晏小芳听见听筒里有撕包装袋的声音,确定儿子没挂她电话,便继续说:“妈给你介绍了十个,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总有一个你喜欢吧?”
那头,张以舟已经吃完了饭团,正在吃火腿三明治,“妈,我都三十七了,没必要耽误人家。”
“三十七怎么了?你又不是你爸,三十七就发福。你大姨家的侄媳妇的朋友介绍的那个表妹才二十七,她都还觉得你不错。得亏你随妈妈,显年轻。”
“妈,我要回去工作了。”张以舟说。
“别挂电话!妈还没说完。”
“哦。”
晏小芳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姐不结婚、你哥不生孩子,你总得给老张家留个后吧?”
“妈,我挂电话了。”
“别别别,”这死孩子,晏小芳血压狂飙,“妈就说最后两句话,祁家那大小姐好是好,就是心太狠,咱们家高攀不上,你谈谈别的女……”
“妈妈,”张以舟打断她,“是我不好,她没有错。别再提了。”
“儿子,”晏小芳忍不住哽咽,许久才说,“对不起,妈妈不提了。下回别吃快餐了,好好吃饭……”轻轻啜泣的声音断在了听筒里,她挂掉电话了。
张以舟将包装纸叠好,扔进垃圾桶,起身离开便利店。研究所里有太多事情要做,明天在海州大学,他还有一节早八的课,他没有空闲。
“欢迎下次光临!”无人售卖便利店发出欢快的电子音,张以舟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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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舟把祁蔚的微信删除后,手机号也拉黑了。黑名单里,有几条祁蔚气急败坏,问他发什么癫的消息。他一律没回。两天后,祁蔚就什么动静都没了。一周过去,他们的生活再无交集。祁蔚大概是生气了,对他失去了耐心。
你看,身体触达深处,灵魂却未能携手,这样的关系多脆弱。
那么张以舟是想和祁蔚断掉联系吗?是吧。
张以舟不得不承认,他学着最前沿的技术,对感情的态度却依然传统而老派。两人从生活到地域都差异太大,将来有数不清的鸡毛蒜皮,不如在最热烈的时候放弃。只当那晚是理性失效的一夜情。
一夜情?张以舟敲键盘的手指仿佛被烫了一下,缩回掌中好一会,思绪也跟着跑了几秒。
“舟,去吃午饭吗?”对桌的同事daniel用蹩脚的粤语问。
“好。”张以舟应下,锁上电脑,和几个同事一起出去找午饭吃。daniel是马来西亚人,另一个女同事是韩国人,还有一个男同事是广东人,于是他们四个人的对话,英语、粤语、普通话夹杂出现。这样的对话在香港并不少见,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
只是说到老板抠门,不肯增加算力,非要他们死磕算法,用“三百万美元,干出三千万的效果”,一时间,各国“国粹”接连出现在饭桌上。
“舟,”daniel突然问,“你从来不骂人吗?”
张以舟被这个问题问得顿住了筷子,“很少吧。”
“你说一句‘我/操cao’试试?”男同事郭旺坏笑说。
“不太合适。”张以舟吃着饭,说,“还有女生在。”
女同事也很有兴趣,立马说她不介意,就想听张以舟骂骂人。
“但我不想骂人。”张以舟伸筷子夹牛肉丸,daniel一叉子先抢了。
“现在想骂人吗?”daniel说。职场嘛,谁都有被老板、被同事、被客户惹发疯的时候,但daniel和张以舟共事一年,没见他生过气,更没听他骂过人。简直随和到过头。
张以舟调转筷子,夹走了几片辅料,“不想。”
他的电话忽然响了,张以舟接起,平和的脸忽然皱眉,然后是费解,再是额角上突突起青筋。三个同事不知什么事,但都期待地看着他,用嘴形教他骂脏话。
看张以舟的表情,好像脏话呼之欲出。可最后,他只是挂掉电话,放下筷子说:“抱歉,家里有点事,请3个小时假。”说罢就急匆匆走了,都没回公司拿笔记本。
“what happened?”daniel耸肩问。
————
但张以舟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房东电话过来,说有人在小区里开着豪车,用喇叭喊他,让他滚出来。已经喊半个小时了,吵得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在骂人。
张以舟问是谁。
房东说不知道啊,一个gay里gay气的帅小伙。房东还隐晦地表示,真爱不分性别,只是不要玩弄别人的感情。
张以舟一头雾水,只好赶地铁回去。
香港握手楼里的鸽子窝要□□千一间,张以舟不想租,所以找了港中文附近的村屋住。那地方三四千可以租下一个不大的一居室,吃饭可以自己做,或者去港中文里吃。虽然资本主义世界的大学食堂也不便宜,但好歹比外边的实惠点。
就是住地方挺杂,环境像是华江下属城镇里的小村子。三四层的自建楼房一栋挨着一栋,门前有鸡,门后有鸭。出门还得走一段泥泞路,一下雨就脏鞋。原本张霁泽和张雪时出钱,让他换个好些的环境住,但张以舟没接受,一意孤行在这住下了。
张以舟还没进村,老远听见大喇叭在播:张以舟,给老子出来。而且也是英语、粤语、普通话,滚动播放,生怕他听不懂似的。喇叭吸引了成群的人站在坡上围观,有人嫌烦,有人磕着瓜子。
张以舟进村的时候,载着大喇叭的红色跑车正以十五码的速度从村里开到村口,准备掉头再开回村里去。张以舟拦下那车,问:“你好,有事?”
车里戴着一只银色耳环的长头发男人,摘下耳机,瞥着他,“你是张以舟?”
“对。”张以舟伸手,将跑车里那支大喇叭关了。但长发男不想让他关。两人交锋间,喇叭摔在地上,刺啦的破音声差点把他们的耳膜震破。
“请问,有何贵干?”张以舟把喇叭捡起,还给长发男,再次问。
“不是我找你,是上边的人找你?”
“你上边的人是谁?”
“你自己看呗。”长发男摊在座椅上,手指痞痞地往天上示意。
张以舟抬起头,周围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抬头——天上的动静太大了。
一架直升机飞到了村子上头,机顶上旋翼的空气动力桨叶拍击出巨大的高脉冲噪声。一个黑点从直升机舱门处探出,紧接着,黑点离开直升机,跳了下来。
长发男吓得一哆嗦,大喊一声姑奶奶,连滚带爬地逃出跑车。张以舟却站在车旁没有动,他甚至张开了手,好像要接住从高空中坠下的,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五彩缤纷的翼型伞嘭地撑开,像一朵云被地心引力牵引,落向了大地。祥云从天而降的那天,是一个无风的夏日,但张以舟的世界里,风声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