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青莲（6）
拿了根绳子捆了年轻人，在十方镜里，年轻人终于现出了原型。
那是一张可怖的脸，满是烧伤之后血肉黏拉的痕迹，瞪着眼睛望着慕青岚，发出低吼声。
那不是六界之中的神佛妖魔。是一只鬼。
慕青岚抱手看了他一会儿，蹲了下来，仔细打量，露出个笑：“我记得亡魂好像不能留在凡间，都在忘川那里的往生门内关着。你？”
年轻人戒备地盯着他。
离惊蛰回来还有一段时间，慕青岚干脆重新坐下身，把镜子捡了起来，对着自己晃了晃。什么也没有照出来。
因为他不是此界之人。
他若有所思地重新看向年轻人，和之前对惊蛰说出“长阳山”一样故技重施，用剧情里还未发生的东西诓骗：“我也做过鬼，说不定我们还挺有共同语言的。”
年轻人没有信。毕竟少年身上灵力精纯干净，连因果尘缘都没有沾染过，更不要提孤魂野鬼都会背上怨气业障。
慕青岚便不再废话，坐回原地。
一刻钟后。
阵法还没破，惊蛰先回到了这里，确认慕青岚无虞后，目光落在那只鬼身上，对慕青岚沉声道：“有些麻烦。”
“他将客栈的阵法连通了附近长阳山下的，”惊蛰低了声音，“往生门。第一层阵法我已经破开，但是往生门形势复杂，还要等北海那帮人过来。”
慕青岚记得剧情里，惊蛰第一世并未跟两派道统争端有什么往来。听眼下的语气，却像是牵涉颇深。
两人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阵法之外似乎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吵得人头一阵阵疼。慕青岚走过去问了问被绑着的鬼阵法的具体，对方还是死咬着不说。
他屈腿坐在一边，背对着惊蛰。少年人玄衣清俊，束发松散，腰间长剑轻收。一下、一下，轻轻拂过剑柄，剑柄上的花纹磨掉了他丝丝缕缕困意。这个阵法似乎会扰乱生魂心神。
下一刻，仙尊忽然开口：“……你全都记得？”
记得三世因果，记得太华寺青灯古佛木鱼禅坐里的朝暮，长阳山大雪分别。这不是时光回溯重头开始的秘法。发生的事就像斩出的剑，覆水难收，再也不可能回到那时那日。
少年略显僵硬地转过头，看了仙尊一眼，摇了摇头：“之前司命说过，你们来自长阳山。我只是猜测。”
说完这句之后，少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视线始终落在被绑着的那个年轻人身上。亲眼看着与他肖似的第十二个幻象妖魔，在惨叫声里被残忍抹杀，甚至连自己都险些死在剑下，他像是有些阴影，并不与惊蛰对视。
惊蛰想要解释，但是北海道士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很快两方汇合，开始着手破阵。
慕青岚站在一边，突然注意到那只鬼露出了一点笑，转瞬即逝。他目光微闪，走了过去。
“你之前为何要向我出手？”他半蹲下身：“在酒馆斗法的时候，我帮过你。”
“往生门非七月初七不开，要想打开此门，就要有一具血肉之躯为引，”年轻人深深看着他：“你最为合适。”
“你要开往生门？为什么？”少年对这惊世骇俗之举的反应却很寻常，乌黑的眼珠不知不觉已经在阵法里变成了天青色。
年轻人露出怀念之色：“有人在那里呆了很久，我想见见他，放他出来。”
“谁？”
“千年前濯瀛国的相国之子，在天下大乱四分五裂的时候他拔剑领兵，为百姓身祭往生门。但是我一梦千年后醒来，没有人记得他了。时间被拨回了不知多少年前的天元二年。”
“我潜入阎罗十殿，没有在投胎转世的册子里翻到他。他应该还在往生门内。”
“好，停，可以了。”慕青岚站起身就要走。
但年轻人还是说了出来：“他叫慕青岚。”
慕青岚：“你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_=”
年轻人愤恨道：“世上所有人都活得快意，不管恶人还是始作俑者，他不该永远留在那里！”
一刹那，不知道是谁出了差错，只见几个北海道士吐血飞退。
阵法摇摇欲坠。千钧一发之际，惊蛰立刻向慕青岚伸出手，想要将他带出去。
但年轻人离他更近，转眼间挣脱了绳索，身后是阵法破碎出的暗渊，拉着慕青岚纵身而下。
最后一刻，慕青岚听到仙尊惊怒恐惧的喊声，无数道灵力向他涌来，想要将他拉回。
但是徒劳无功。
那道深渊便连通着往生门，剧情已经自动对应到了第二世，他被推下往生门那一瞬间——
即使时间回溯，已经发生的一切，就像火焰烫过树木，修复后依然存在着蛛丝马迹
他曾经落入过往生门。没有人拉住他。
那是一个极冷的冬夜，小二在酒馆里帮工，送一个醉汉离开。然而那醉汉离开不久后，死在了路上。
醉汉的家人将这口锅算在了小二身上。他不仅丢了酒馆的活，还挨了顿打。
那日，那个跳下马背的相国公子是人群之中，唯一一个帮他仗义执言阻拦的人。
千年来，他的许多记忆已经模糊，只仍能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撑着伞还是有泥污雨水争先恐后地扑上来。
亡魂千方百计停留在了人间，只为打探到那人的踪迹和消息。虽然徒劳无功。
第二十八年夏，有一堆道士找到了他的踪迹，放了把道符所生的大火。他逃过一劫之后，借着这家酒馆改头换面，扮成了一个酒铺小二伪装自己。
慕青岚落入往生门之前还没有松手。
现在还不是开往生门的时候，一旦真的以血肉之躯祭开，天地道法紊乱，往生门将会提前紧闭不开，湮灭更多亡魂。
如此天理不容之事，必然会遭受天谴。不要说投胎，这只鬼恐怕会在天罚之下灰飞烟灭。
慕青岚眸色渐冷，抓着小二调换了一个身位。与此同时，两人同时撞入了阵法最深处，连通附近长阳山下往生门的结界。
异变陡生——那些北海道士能够看到过去未来的道法凝结成一股力量，被带动得跟着撞了上去。
关于上个世界，这个世界……无数陌生又无比熟悉的记忆在三道力量交汇一瞬间，一齐出现在了脑海。
阵法深处，慕青岚骤然睁开了眼睛。
系统死一般地寂静。
他看到阵法不远处，隔着一层薄雾，仙尊正在寻找他。眉目之间的神色慌张得不太寻常，千百年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惊蛰。
禅坐时佛门弟子是平静的，拔出匕首时救世的仙人是平静的，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师尊是平静的。
心如止水，太上忘情，不外如是。
此时，那张无数次在风雪中教他握剑的面容，焦急与滔天怒火同时出现在眼底，周身被风刃刮得鲜血淋漓也不顾惜，一步步向他走来。
这是往生门与人间隔绝的地带，除非他开口呼喊，否则永远没有人能找到他。
他一直看着惊蛰在薄雾之外来来回回。系统不敢催促他。
惊蛰毫不犹豫跟着跳下了阵法破碎的深渊，但是慕青岚两人消失得太快。无数风刃刮出一道道伤痕，这是惊蛰第一次来到往生门。
从前，在罗刹天梯，他只从旁人的叙述里面略窥见往生门的模样。
业障丛生，充满了怨气，无数渡不进人间的亡魂日日夜夜在此哀嚎凄厉号哭。
妖怪在这里会灵丹破碎精神失常修为倒退，凡人在这里会逐渐被同化成亡魂，神君在这里会被渡化一身修为，置死地而后生，即使活下来也会背上往生门上所有尘缘。
惊蛰知道，少年就在这里。也许只有一步之隔，但若是对方不出声，这里便是尽头。神仙的寿命长得看不到头，至死不见。
他顶着阵法连通往生门带来的那些凄厉噬咬和风刃，长袍上已经血迹斑斑也不在意，高声呼喊着对方，不敢期待一句回应。
千百年前惊蛰就该这样做。
在时光回溯之前，在濯瀛国那一世。那时他就该跳下那片悬崖，去赌最后一线生机。
他应从无数亡魂里面找到他，在他失去所有记忆转世之前，不让他流离失所，不让他成为孤魂野鬼，不让他被困锁在忘川水畔。不让他在炼狱里独渡亡魂往生。
不让他仙骨蒙尘，在飞升之际霞光断绝湮灭，神魂俱碎在往生门外，不得往生。
但是惊蛰总是有无数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犯下天条，可以入人间轮回历世修为更进一步。他要救世，即使走错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也有人以身殉往生门，留他一个清明人间。
他要重头再来，天意就把时间回溯。
在连接着往生门的妖魔阵法之中，骤燃起了烧耗神位的灵台火。即使神仙燃烧此火也会耗尽修为心血折寿，不到生死危机关头，几乎没有人动用。
那剧烈燃烧的火光，终于为惊蛰照见了通往往生门内的路。
少年玄衣融入周围夜色之中，明月般皎洁，眉睫沉沉像是浸透了霜雪。
他阖了阖眼，半晌，“你说的，我似乎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