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得奇遇,桃松寨
北地七月秋风起,吹动白云千万里。
不过一月的光景,云中城已入秋,归雁向南。云梦骑马沿着城外的衰草缓缓而行,跟着她的是顾行之新来的侍卫阿鱼。
秋天来了,往年,北方的敌国总是趁着草长马肥之际入侵,劫掠而去,生灵涂炭。
因此,顾行之这阵子忙于秋防,马不停蹄遍历云中全境,巡视军事城堡。从最西边的老营堡,到最东边的桃花堡。
修边墙的劳役,自从上回云中城军士不堪驱使,聚众哗变,杀了前任巡抚,顾行之临危受命,奔赴前来平乱,又报兵部请延缓边墙工期,陆离替他在朝中斡旋,得以延缓期限,边军的负担略为减轻。
然而,粮饷还是不足,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入不敷出。
顾行之巡视沿线,经常在路边遇到家破人亡的百姓哭诉惨状。
秋风如刀,城堡的边军衣不蔽体,顾行之心生恻隐,拿出自己的银子接济,但总是杯水车薪。
顾行之无暇陪伴云梦,生怕她寂寞,吩咐阿鱼护卫着她在云中城各处看看。
……
“去雁远冲云梦雪,离人独上洞庭船。风波尽日依山转,星汉通霄向水连。”在白云黄草的云中城,北雁南飞,云梦忽然想起唐人李频的几句诗。
里面有她的名字,也有顾行之的家乡。
……
近来,每次忍不住的放浪形骸后,顾行之总是让她喝一碗汤药,云梦早已安之若素,并不问是什么,也不需要问。
顾行之想着——她和自己只是露水情缘,自己总要离开云中城。到时,要么让她留在此地自生自灭,要么快刀斩乱麻让她消失。总而言之,终将有一天,两人不会再有羁绊,天各一方,再也不见。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该有一个孩子,在余生不停提醒他这桩私密的往事。
她,对他而言,只是个意外。
……
“阿鱼,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吗?”云梦对这个瘦削沉默的半大孩子很是喜欢。
“我家什么人都没有了。”阿鱼老老实实答道,“听说我家是被发配来的,父母都早就不在。多亏抚台大人把我从百户所带出来,带在身边。”
“哦”,云梦想起自己的身世,同病相怜,“阿鱼,我也是父母早就不在了。”
“听他们说,你不是京城大官家的姑娘吗?”阿鱼有点吃惊。
云梦想起陆学士的无情,不想多说,转移话题问:“抚台大人对你怎么样?”
说起抚台大人,阿鱼眼睛有了神采:“抚台大人对我太好了!他对我,就像对弟弟一样,教我读书写字,一点也没有架子。他那般文武双全,待人又极好,如果我能一辈子跟着抚台大人多好!”
听到阿鱼夸赞顾行之,云梦心里也高兴起来,淡淡一笑,继而浮起愁意。
她想起自己来云中城找顾行之,也是觉得他少年英气,文韬武略,温文守礼,又不曾娶妻,不失为她的好归宿。就连陆学士,也是这样劝她的。
顾行之每回让她喝的药,她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她在书上是读过避子汤的。服药后,袭向全身的寒意,下腹部的隐痛阻滞,让她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雪落香山,碧云寺里,和她携手相看天高云淡的,不是他吗?
星夜奔驰,宁可抗命,也要把她从陆离那边夺回,不是他吗?
桑乾河谷,夏风温柔,与她柔情蜜意海誓山盟的,不是他吗?
昔日的顾行之,今天的顾行之,到底是同一个人吗?
而且,他还写信,似乎对陆学士不利。云梦想起自己的告密信,托人寄去学士府多日,杳无音信。
写完信后,她是对顾行之有些愧疚的。云梦知道,陆离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冰冷狠辣,收到信,如果陆离大怒,顾行之必然凶多吉少。
可是,想起陆离抚育自己那么多年的恩泽,她原谅了自己。
……
“阿鱼,你是自小就在云中城吗?”云梦闲闲问道。
“是。从我记事起就在。”
“那倒好”,云梦说,“云中城苦寒,就夏天好过些,我初来有些不惯。”
“如此啊……”,阿鱼三句话离不开顾行之,忧心忡忡,“抚台大人是南方人,初来乍到,想来也不习惯了。现在已是七月,等到八九月间,更是严寒,抚台大人到时难捱。”
“他呀”,云梦提起顾行之,和阿鱼一样,眉梢柔柔笑意浮现,嗔怪道:“他倒是得意着呢。说自己不怕这里苦寒,说这里的风光,比江南还优美百倍。”
“抚台大人竟然这么说?”江南,对阿鱼是个模糊的字眼,但他也知道江南是人人向往的烟柳繁华地。顾行之竟然喜欢云中城胜过江南,这让生于斯长于斯的阿鱼喜不自禁。
“可不是?”云梦嘴角一挑,回眸道,“一半是他真的喜欢,一半是逞能,显得别人不行,就他行。他对朋友说,他就喜欢这卧雪餐冰、心劳志苦的日子,还写了篇骈文。待我念给你听。”
“好啊!”阿鱼欢呼雀跃。
“愚也浮沉陆海,落魄尘寰,过眼江山,皆成梦来,随身风月,便是生涯……”,云梦记性极好,过目成诵。
阿鱼虽然不通文墨,凝神听着。云梦念两句,解说两句。
“……卧雪餐冰,奚羡眠云抱月?青娥绕席,何如白骨盈丘?”云梦对阿鱼说,“他以前在江南当过知县,最是惬意,清歌缦舞,繁华雍容。他却独爱这云中城的崇山绝漠,金戈铁马。”
“这又是为何?”阿鱼不解。
“他出生在世家,少有奇志,文武兼资。他心里,始终是想当大将,冲锋陷阵,解生民于倒悬之中。云中城战火连绵,边民太苦,他放不下。”云梦叹口气,“不知什么时候能太平呢,两国交战百余年,两边都太苦了……”
阿鱼也沉默了。云中城饱受苦难,他是再清楚不过,他成长的百户所,每年都有人,不是死于沙场征战,就是死于劳累贫苦。他的亲生父母也不例外。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盟里人。
……
云梦和阿鱼骑马往前走去。
忽然,一个打扮不同寻常的女子迎面跌跌撞撞跑来,晕倒在马前。
“怎么回事?”
两人对视一眼。阿鱼跳下马,隔着几步路,小心打量这位陌生女子。
见她确是晕厥过去,没有威胁,云梦和阿鱼一起扶她起身,斜靠在马上。
“这是邻国的装束”,阿鱼以前在边地交界处的百户所,见惯了邻国人,皱眉对云梦说,“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离边境百余里。”
云梦疑惑道:”听说邻国游牧为生,可这位女子虽然满面尘土,却白皙异常,并不像风吹日晒的普通牧民。”
阿鱼点头:“是。这位女子的衣饰也是邻国贵族。此事实在蹊跷。”
少顷,女子悠悠醒转,睁开狭长的双眼,云梦和阿鱼方才看清她的面容。
奇怪的是,她虽然穿着邻国服饰,可是,邻国女子的长相,是和这边大不同的。这个女子,显见是这边长相。约摸二十八九岁,白皙的瓜子脸,樱桃嘴,动人心魄的凤眼,真是个绝代佳人。
阿鱼顿时红了脸,嗫嚅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云梦问她。
“桃松寨。”女子声音清脆悦耳,如风过琴弦。
阿鱼的脸更红了。
“什么?”云梦没听清。
“桃花的桃,松枝的松,寨子的寨”,女子徐徐说,“其实这是我出生的村庄的名字。我是云中人,十几岁被邻国掳走……”
原来如此,云梦恍然。邻国经常南下,掳走边地村民为奴隶,总督和巡抚束手无策。
“我到了邻国,被献给首领,当了他的妾室。起先也算受宠,”女子叹道,“我本以为可以了此余生,也不作他想。结果男人喜新厌旧,新人源源不断,他也冷落我了。”
“所以你冒死跑回云中城吗?”云梦问,心里忽然想起顾行之和自己,顾行之以后也会喜新厌旧吗?他是巡抚,又这般年轻,新人也是源源不断的。
“其实我本来也无须逃跑,得过且过,总还是过得去的”,女子惨然一笑,“可惜长夜寂寞,塞外又无人说话,我忍不住和他的属下好上了。”
“这之后呢?”云梦急切地问。
“他的属下也是云中人,因为这边生活困苦,主动投奔了他,混个活命。”桃松寨说,“可惜纸里包不住火,其他妾室去告密了。首领大为震怒,想要杀了我们。”
“首领何必如此残忍呢?”阿鱼对桃松寨大有好感,打抱不平,”他既然不喜欢你,却又不让你喜欢别人?”
“天下男人都是如此,自己不想要的,却也不让别人得到。”桃松寨冷笑,“还好,我提前知道了消息,跟那个人一起连夜逃跑。上天护佑,我们逃回云中城,可惜我们一天前失散了,他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