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八章 虾言鱼语和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出了李彝敏李彝俊指使拓跋崇斌带兵假扮马贼劫掠这档子事,赵旭禀明李彝超,借机对夏州兵卒加紧了肃整。赵旭自身武力了得,箭术超绝,平日做事宽严相济,往往身先士卒,再有身份特殊,无故不摆什么架子,更加赢得了将士们的尊重。
只是拓跋崇斌和拓跋崇云的家人虽然依旧离开夏州城去了青岭门,在外人看来莫不等同于驱逐流放,因为李仁褔一言既出,绝无更改。但赵旭等几个有限的人知道,那是拓跋崇斌的家人自己要求的结果,而且,拓跋崇斌并没有被处罚,竟然被擢为李仁褔的亲卫,这样,寻常百姓都以为平朔门死的那些兵士真的是和马贼搏斗而死,王爷对下属真是体恤之极。
可内情并不是如此。
那天李仁褔内心震怒,确实是要秘密将拓跋崇云的全家赶往荒野之地无声无息的杀掉,没想到拓跋崇斌和拓跋崇云七十多岁的老娘忽然要面见李仁褔,说是有宝物奉上,不求立功,但求能赦免儿子的罪过。
李仁褔贵为朔州王,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在夏州、绥州、银州、宥州几地虽未实际上称帝,但与帝王无异,什么宝物没有见过?李仁褔内心以为拓跋崇斌的老娘不过是为了儿子的生死夸大其词找借口罢了。
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母为儿,宥心可怜。李仁褔想想,还是见了拓跋崇斌的母亲。
拓跋崇斌的老娘敬献给李仁褔的是一枚丹药,看样子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闻起来有种沁人心脾的幽香。拓跋崇斌的母亲说这枚神丹本来有两枚,是二十多年前拓跋崇斌的父亲无意中救了一个无名道人,那个道士为了报答,从身上摸出两枚神丹给了拓跋崇斌的父亲,说了句“保管你心想事成”,而后就没影了。
当时拓跋崇斌和拓跋崇云的父母已经成家多年,年逾五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是两人一直没有孩子,看了很多郎中,寻访了许多道观僧庙都没有结果。他们的父亲得了这两枚丹药,回家后和妻子说及这事,夫妇两人同时想到,能让自己心想事成的,就是生个孩子。
那两枚丹药也不知道是什么药丸,夫妻两人商议,觉得那个道士总不至于害自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拓跋崇斌的母亲将一枚丹药服食,而后几个月,肚子就吹气似的大了起来,接着拓跋崇斌和拓跋崇云就接连降生了。
此时五十岁的女人生孩子不能说没有,但十分罕见,况且这夫妇两个自婚后一直没有子嗣,服用了丹药却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不能不说是心想事成,因此无名道士给的丹药可以称为“神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为了避免无端的事故,这神丹的事情夫妻两人从来没有向外人透露过,只是拓跋崇斌和拓跋崇云的父亲在两人诞生后去河西回鹘部落贩卖皮毛做一些营生,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但从此再无音讯。
按照拓跋崇斌的母亲给李仁褔的说辞,如果她的夫君要是不出事的话,这枚神丹是要给自己的男人吃的,她内心一直坚信自己的夫君还活着,她要等他回来。不过也因为这样,丹药才得以留存到这个时候。
拓跋崇斌和拓跋崇云一家原本在青岭门戈壁荒漠苦寒之地艰难生存,在这次假扮马贼出事之前,已经算是夏州城里的中上等人家了。这究竟算不算是“心想事成”的一个延续呢?
因此李仁褔仔细的看看这枚神丹,觉得拓跋崇斌的老娘没可能骗自己,除非她有什么特别的歹意。
但是在这个时候,在眼前这种境地,这又怎么有可能?除非她想让一家老幼速死。
无论如何,拓跋崇斌和拓跋崇云的确是他母亲在五十多岁才生的,这总是真的。
手持这枚已经二十多年的丹丸,李仁褔沉思许久,将神丹试着服下,而后,夜里自觉精力大增,丹田热胀,四肢百骸之中有股热气不断水一样的流淌,浑身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无一处不舒坦,无一处不昂亢,感觉比二十岁的时候还精力澎湃。
李仁褔狂喜之下,唤了几个宫女侍寝,竟然通宵达旦而不累,龙精虎猛真壮如初婚青年。而且第二日早起更是毫无倦意。
李仁褔喜不自持!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祈求不老长生是每一个人的梦想,尤其是帝王孜孜不倦的追求。自秦嬴政派奇人鬼谷子的关门弟子徐福率童男童女三千人东渡瀛洲,为寻找长生不老药始,历代帝王无不在寻仙问道炼丹上下过巨大功夫。
近的来说,前唐太宗、宪宗、穆宗、武宗和宣宗就乐此不疲,几乎越是有作为的皇帝就越是想在“长生”上做文章。
李仁褔如今是知天命的年纪,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夏州在他的手里日渐壮大,至今虽不能与大唐、契丹决一雌雄,但固守一方谁也不能随便小觑。李仁褔坚信,只要给自己充足的时间,夏州的党项人必然崛起于黄河西岸、问鼎中原,迟早会睥睨天下。
于是,拓跋崇斌竟然因祸得福,被李仁褔擢为亲卫,伴驾身边。
李仁褔其实已经痴迷上了炼丹问药。只是当时给拓跋崇斌父亲神丹的道人年代久远已不知所踪,可谓仙长可遇不可求,机缘哪能随随便便就有?于是他私下秘密找寻方士高人。
但世间的事大都如此,滥竽充数者多,真才实学者少。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得到,原本没多想的事情这会天天时时刻刻想。李仁褔有些急不可耐。
李彝敏和李彝俊此时给李仁褔进言,说闽王王延钧(注1)让两万多人出家为僧,于是闽中的僧人越来越多,父王何不效法,让属地百姓信道,遍修道观,善待出家人,那何愁没有真本领的炼丹高手涌向夏州?这叫守株待兔,也叫种下梧桐树何愁没有金凤凰?
搁在往常,李仁褔必然会训斥三子和四子胡言乱语,但此一时彼一时,李仁褔竟然有些犹豫起来。李彝敏和李彝俊见父亲没有责罚,知道说中了父王的心思,自作主张大张旗鼓的招收江湖术士,导致道士僧尼蜂拥而至,搞的夏州城睁眼就能见到出家人,闭眼就能听到诵经声。
无论别人怎么做,赵旭自己有明确的目标。大唐的李从珂还在缓慢带兵往凤翔挪动蠕行,翰鲁宛与石敬瑭在河东已经对敌几次,虽然大多以石敬瑭兵败告终,可是并没有出现翰鲁宛一举击溃石敬瑭夺城的情况。
“这中间究竟出现了什么状况?”赵旭总觉得契丹兵的实力有所保留,可为什么这样,却深思而不得。
眼前的草原虽然郁郁青青,但只要一阵寒风吹过,即会变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所虑者前事已不可更改,未来倒是可期。此情此景,赵旭忍不住猛甩马鞭,黑马长嘶一声,疾驰奔跑,跟随的卫兵策马紧跟。
一会到了当日和李顺才带领党项人西渡黄河的渡口,例行做了巡检后,赵旭又在想翰鲁宛为什么不乘胜一举灭了石敬瑭,难道攻打大唐不是耶律德光和述律平的意思?这样纠纠缠缠,怎么能让李从厚下定决心将李从珂调往河东?如何能解得凤翔之险?
正在神似缥缈,一个老道不知从哪里来,在赵旭不远的地方站定,他目光也看着黄河滔滔流水,嘴里悠然说道:“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
赵旭看了这个道士一眼,见他身瘦体长,面容清隽,一双眼细长而似睁非睁,下巴有几根灰白的胡须很长,整个人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也分辨不清具体年纪,心里觉得这是个故弄玄虚的,于是也不理他。
“这世道最荒唐的地方,就是蠢货和疯子都自信满满,而智者经常自我怀疑。越无知,越自信,越一条道跑到黑。”
那个道士又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赵旭听了个清楚。赵旭心里暗笑,反正这会没事,看看这家伙怎么在自己面前装神弄鬼。
赵旭跳下马,到了道士跟前的树荫下,说:“你对着河水一个人在说什么?”
“我哪里是一个人了?”道士微笑。
“你哪里不是一个人在说话?”赵旭反问。
“我是一个人。我说了,你听到了,我就不是一个人在说。”
“你就是一个人。你说了,我听到了,你还是一个人在说。”
道士对着黄河一指:“我是一个人。我说了,你听到了,我就不是一个人在说。我是一个人,河里却有无数生灵,你怎么知道它们没有听我的话?因此我不是一个人在说话。”
“听到你的话没有答应就不算。这河边的树也听到你的话,吹过的风也听到你的话,这算听?子不语怪力乱神,”赵旭说:“即便尊崇众生平等,但鱼虾听不懂人话就是听不懂,因此你还是一个人在说话。”
道士问:“既然你讲到‘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夫子为何敬鬼神而远之?可见有些事不是不存在,而是一般人不懂,因此不能随便的说。”
赵旭淡然说道:“我知道最成功的的骗子,就是给你一份通往天庭的印鉴,但是却对你张开着地狱的大门。孔夫子敬鬼神而远之是不愿意谈。你既然说我怎知鱼虾不懂你的话,就是说你知道鱼虾懂得你的话,那么能否劳驾你让河里的鱼虾回答它们懂得你的话?”
“这个却是不能,”道士断然拒绝道:“我知道它们懂,它们自然也是真懂,然而它们表示懂的方式却并不是你这个怀疑它们不懂的人知晓的,因此它们即便表示了懂我的话,你也看不出来,你也领悟不到,你也不会明白,我又为什么要白费力气。”
这道士倒是会些辩词,赵旭问:“既然懂得虾言鱼语,这么说,你倒是个得道高人了。我问你,当年潘诞自称活了三百岁,为隋炀帝杨广提炼仙丹,为什么没有结果?是潘诞骗人,还是隋炀帝没有潘诞所需要的珍贵药材?”
这句话赵旭问的很是刁钻。关于隋朝炀帝和潘诞之间的事情,年代已经久远。这事赵旭是听王若熙说的,而王若熙又是从一本极为生僻的书里无意中读到的。王若熙是世家出身,她的父亲王昭麟更是喜爱读书,说王家藏书万卷也是有的,而普通读书人都难以知道这个典故,这个道士即便嘴皮子利索,可未必有王若熙的知识储备。
但是,赵旭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
只听到这个身材瘦长的道士说道:“嵩高山(注:今河南登封县北)有道士潘诞自称三百岁,为隋炀帝杨广提炼仙丹,杨广特在嵩高山上给道士潘诞兴筑嵩阳观,观内富丽堂皇,房屋不止数百间,并拨付给潘诞处男、处女各一百二十人,供潘诞差遣,还赐潘诞官位比作三品。”
“潘诞经常驱使数以千人为他劳作,耗钱万万也不止。潘诞说:提炼仙丹,必须用石头的胆囊(石胆)和石头的骨髓,就命石匠开凿嵩高山山上大石。这样山中深达数百尺的深坑,有数十处之多。前后历时六年,但仙丹无法炼成。杨广诘问,潘诞回答说:没有石头的胆囊,没有石头的骨髓,如果用处男处女的胆囊或骨髓,各三斛幸六斗(注:三十六斗),可以代替。隋炀帝杨广大怒,认为潘诞在戏弄自己,于是将潘诞锁拿到涿郡(注:今北京)斩首。”
“道士潘诞临死时,告诉众人说:因为隋炀帝杨广没有福气,恰巧碰上我兵解的时辰已到,不然他再等等,我就能给他练好仙丹。我原本应该飞升到梵摩天的。”
“何谓兵解?学仙的人把死当做解脱,认为是死乃是上天规定的劫运,在劫运中的人,难逃劫运,尸体像蝉蜕下的壳,被遗留世上,灵魂则得道升天。因之自然而然的死叫‘尸解’,被杀称‘兵解’。何谓梵摩天?我们道家有三天,三天是什么,即天分三层,都是仙境,梵摩天是三天之一。”
赵旭有些诧异,眼前的道士看来是有些学识的,于是又问道:“那么请问你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这道士一直都没有正眼看过赵旭一眼,这下倒是转过身子,面对着赵旭笑说:“‘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在这里又是做什么?’这话问的极好,人人都应该好好想想。我从蜀地来,愿意为小王爷解决心头之困。”
赵旭心说果然是冲自己来的。问:“你知道我?蜀地?从孟知祥那里?”
道士点头:“孟知祥不久就会称帝。”
“哦?”赵旭想想孟知祥那个畏畏缩缩的模样,还没说话,道士又说:“时势造英雄,多少英雄豪杰成不了大事,不是没能力,而是时运不济,多少庸才尸位素餐锦衣玉食?时也命也。”
这话像是对孟知祥此人的评价。
“我的心头之困,你说是什么?”赵旭盯着这个半老不老的道士问:“任何获得都有价码。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该热不热,五谷不结;该冷不冷,五谷不登。冬天温暖,将有荒年。先有怀疑的心,才有奸人之口。
如果一个人乃至每个人认识到自己苦难的根源,整个社稷就会发生巨大变化。假设宰相也好、三公也好,必须主管宫廷机要,才能掌握真正的实权。这叫根本。”
“搁在你身上而言,如此,恐怕白白忙碌一场,却不能得到自己应该有的。”
赵旭眼睛轻轻一眯,问:“你到底要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