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魂兮如可返,痛饮别离骚
耶律倍躬身回答说:“儿子以为,为君王者,治理国家首要的就是简政施仁。所谓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要温、良、恭、俭、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浴乎沂,风乎舞雩,沐而归……”
耶律倍一开口,韩延徽就知道太子说的话,皇帝是不爱听的。这倒不是说耶律倍说的不对,而是不合时宜。
皇帝大半夜的召集人来,难道是想听人给他讲大道理的吗?
耶律倍开口就是孔孟之道,仁者爱人,还“浴乎沂,风乎舞雩,沐而归”这太天马行空不着调了。
浴乎沂,风乎舞雩,沐而归,这段话的内涵是以自身人格的完善为前提,以万物各得其所为理想,达到人生中诗意的境界,可视为个人自身的修养与提高,也可以开拓了去延伸。可是这会说这些,真的有些格格不入。
阿保机是一个在马上打天下的君王,连他的皇后都是女中巾帼,太子耶律倍真是读书读的太多了,个人的文化修养造诣的确很深,深得其实完全可以去专门钻研学问,可偏偏的,他就忘了他是契丹国的太子,而满嘴的之乎者也,不要说这个大帐中的很多人听不懂,即便听懂了,究竟有几个人认同这些道理呢?
阿保机一直静静的听着,述律平也一样,他们没有打断耶律倍的长篇大论和滔滔不绝,有那么一瞬间,韩延徽在述律平的眼中似乎看到了些什么,但是他不能确定——这个女人的心机太深沉了,谁要是轻视她,那必然会摔倒一个大跟头……
耶律倍终于说完了,阿保机未置可否,问耶律德光:“你怎么说?”
韩延徽的心提了起来,暗自盼望耶律德光不要学耶律倍,虽然平时自己也给耶律德光讲了很多的儒家学说,可是,这会千万不要再重蹈覆辙、千万不要步入耶律倍的后尘了。
“父皇问的话,要回答的清楚,有些一言难尽。儿子觉得,圣明的君王主持国家大政,应奖励时就奖励,不管他是不是仇人;应惩罚时就惩罚,不管他是不是亲属骨肉。”
耶律德光的开场白让韩延徽心里暗喜,可是耶律德光下来的话,让他又揪心了起来。
“……《书经》上说:‘不偏向一边,不树立党羽,圣王的大道,坦荡正直。’这两方面,五帝(黄帝王朝一任帝姬轩辕、三任帝姬颛顼、四任帝姬夋、六任帝伊祁放勋、七任帝姚重华)所最重视,三王(夏姒文命、商子天乙、周姬发)都难做到。可是,父皇却做到了,这是我们大契丹之福!儿子觉得,父皇和母后做的,就是君王之道,这样就能将国家治理好。”
“一时半会,儿子也只能想到这么多,请父皇圣裁。”
耶律德光说完了,韩延徽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但是,他仍旧没有在阿保机和述律平的脸上看出首肯,或者是喜悦的情绪来。
“你呢?”阿保机又问耶律李胡。耶律李胡说道:“儿子觉得父皇说的话都是对的,我要是作为君主,就按照父皇和母后的教导去做事就成了,至于唐人书上说的话,儿子觉得听听就好,那东西是让别人信的,咱们自己心里可不能也将它当回事,不然,两军对垒,难道上前去给人家说‘仁者爱人’,咱们别打了,你们投降吧!儿子觉得,那不成的。”
耶律李胡说着,阿保机和述律平的脸上都出现了笑意,耶律倍脸色有些黯淡,耶律德光则眼观鼻鼻观心,帐里的其他人也都看着皇帝皇后,嘴角微微笑了笑。
等耶律李胡说完,阿保机让大家退下了。
阿保机就只问了三个儿子同样的一个问题。走出帐外,人比较多,韩延徽没法和耶律德光说话,只有离开。
耶律德光回到自己的账内,急忙叫了赵旭,将今晚的经过讲述了一遍:“你说,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旭一下就想到阿保机考校三个儿子是想做一个什么抉择,那是什么呢?只能是皇位了吧?
可是为什么会在大半夜的来问询呢?
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难道阿保机的身体出现了什么病症?
这个念头让赵旭的心里一凛,不答反问:“二王子在陛下身边有没有信得过的人?”
耶律德光听了皱眉,叫了一个人,给他了一锭金子,让他去找某个人问询今晚皇帝有没有什么事发生。
那人匆匆去了,赵旭说道:“我是一个外人,我就以外人的眼光来说今晚的事。实话说,太子的回答,不太合适,而你说的话中规中矩,挑不出毛病,也说不出好。”
“回答的最好的,是你家的三弟……”
耶律德光听了叹了口气,赵旭接着说道:“我话还没说完,以父母对孩子而言,你家三弟的回答是最好的,父母必然喜欢,因为简单明了嘛,可是你别忘了,你的父母不是一般人家的父母,他们是大契丹的皇帝和皇后。”
“如果今晚皇帝和皇后不是在考校哪个孩子最听话,而是看哪个更适合做契丹今后的王,无疑你是最适合的。”
耶律德光惊喜的问:“何以见得?”
赵旭笑了笑:“你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你的话里既有对父母的传承,又有你大哥的那种‘咬文嚼字’,几乎就挑不出什么毛病,更没有什么特别的倾向性,你三弟只不过将你话里的一部分直接化和简单化了,你这样面面俱到,作为皇帝,不选你当皇储,又选谁呢?”
耶律德光喜笑颜开,又长叹一声:“我以前有事总是问询韩尚书,可是他不能时时在我身边,现在有了你,我真是觉得那个什么,哦,久旱逢甘霖,哈哈,就是这个意思。”
赵旭笑笑问:“既然话说开了,你说说,陛下最欣赏的,或者他觉得哪个君王是他觉得最厉害的呢?”
耶律德光:“你的意思是,看我父皇喜欢或者崇尚哪个君主,就知道他的治国之道是什么了?”
赵旭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因为人的性格不过就是那么几个类型,要是仔细的分析,凡事总是有迹可循的。”
耶律德光就要回答赵旭的问题,那个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轻声禀报说:“陛下今晚做了恶梦,说是梦到许多鬼魂来抓他。”
那会在天福城,阿保机就说宫里闹了鬼,今夜里又做了恶梦。
赵旭觉得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要么,阿保机的身体出现了问题,要么,阿保机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所以要尽快的做一个决断,看到底选择哪个儿子作为自己皇位的继承人。
“你说,我有几成把握?”
耶律德光始终关心的都是这个问题,赵旭避而不答:“我已经说的够多了,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看,你再问问韩尚书的意见,他呀,吃的盐比我吃的饭都多。”
耶律德光哦了一声:“我父皇倒是没有最欣赏哪个皇帝,不过,他总是将我母后比作汉相萧何,说我母后对他就像萧何之于刘邦,没有母后,他什么都做不成。父皇还说过,要让母后改姓姓‘萧’,让母后家族世世代代都做契丹的‘萧何’。”
这样?赵旭问耶律德光:“刘邦这个人,你怎么看?”
“其人无能,但有容人之量,我看了一些史书,按照里面的记载,这个皇帝,其实有些粗鄙。”
赵旭心说这个刘邦何止是粗鄙,简直就是个流氓,但是耶律德光说的也对,刘邦这个流氓皇帝还就是有容人之量,从善如流,知错就改,手下的能人太多,这就叫将大家的利益绑在一起,合起伙来干大事,那么总要胜过武力超群单打独斗的项羽。
“那你觉得,你们弟兄三个,哪个更像刘邦?”
耶律德光顿了顿,说道:“大哥才高八斗,文采出众,能吟诗作对,还能琴棋书画,刘邦是拍马难及的,三弟倒是有些刘邦的习性,可是对手下如何,你也知道了。”
耶律德光的意思,也就是自己像刘邦了。
赵旭笑笑,说:“晚了,大元帅早些休息吧。”
耶律德光完全明白了赵旭的意思,心情舒展,伸了个懒腰,笑笑的说道:“我看,你就有些像萧何嘛。”
赵旭摇头说:“依我看,韩尚书才像,我呀,实在是不值一提。”
赵旭将韩延徽给顶了上去,耶律德光觉得也是。
如果耶律德光是刘邦,他说赵旭是萧何,这其中的意思,已经无需多言了。
第二天,阿保机没有命令行军,韩延徽抽空过来和耶律德光见了面,两人所说的内容,和赵旭昨晚讲的大致一样,只不过韩延徽说的更为详细。
一会赵旭出去,韩延徽低声说道:“赵旭这个人,能文能武,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耶律德光说:“是啊,他也说你是汉代的萧何,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韩延徽微微一怔:“他这样评价我?”
耶律德光点头:“是的。”
韩延徽皱眉说道:“不管今后如何,我希望二王子能将赵旭留在身边。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样的人才,不为大元帅所用,太亏了。”
“他不是在小王这里吗?”耶律德光不解的问:“难道你觉得他会离开?”
“我不确定,”韩延徽说着站了起来,想了想说:“从一开始见面,到后来再重逢,这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而且每次的变化都是让人觉得是旁人一生几乎都不能得悟的那些层面。关键他才多大?‘后生可畏’,这句话不是白说的,唐人还有句话叫三岁看到老,他现在如此,今后会更加优秀。”
“承蒙陛下、皇后和大元帅抬爱,我韩藏明能有今天,已经心满意足,只是生老病死乃是人间不可逆转的规矩,大元帅要为今后早早的筹谋啊。”
耶律德光听了,心里感动,起身对着韩延徽深鞠一躬:“先生的教诲,我绝不敢忘。”
“只是,赵旭喜欢什么呢?如何才能为本王所用?我一点都没有瞧出来。”
韩延徽想了想,也没想到赵旭究竟是喜欢金钱,还是女色,还是地位或者名声。
一个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是最难被控制的。
昨夜耶律阿保机的确是做了恶梦,这天晚上,他让二儿子耶律德光陪驾,耶律德光当然高兴,只不过他听从韩延徽的话,如今到了哪里,必然要带上赵旭。于是赵旭就在帐外候着。
月明星稀,今夜的月亮十分的皎洁,这让赵旭想起了李顺才带着木兰离开太原的那天晚上。
赵旭觉得今晚耶律阿保机叫耶律德光来,绝不仅仅是“陪驾”这么简单,因为所有的护卫都撤离在五十步之外驻守,当然,自己是个例外。
这父子俩,今夜在一起要说些什么呢?
对月怀人,自古亦然。
刚刚赵旭想起了木兰,这会听到阿保机和耶律德光几不可闻的说话声,又想起了父亲赵勋……
慢慢的,夜空逐渐的黑暗了起来,远处传来狼群的吼叫,这引得军营中的马儿一声声的嘶鸣,似乎都有些焦躁不安,很多战马都用蹄子刨着地面。
又过了一会,有个阴影慢慢的接近了洁白的月亮,军营中有人在失声喊叫:“快看,那是什么?”
夜空中,那个黑影缓慢而又坚决的侵蚀到了月亮的光辉之中,有人终于大叫道“不好了,天狗食月了!”
天狗食月就是月食。远处的狼嚎声越加的猛烈,各种动物的叫声此起彼伏,更有许许多多的夜鸟盘旋飞起来,在夜幕中毫无目的的乱飞一气。
大营里已经有人跪在地上对着月亮祭拜,而有人则拿着弓对着夜空射箭,试图驱散偷吃月亮的“天狗”,更多的人开始喧哗,越来越多的兵士从营帐中出来,几乎全都不知所措的看着天上一步步被蚕食的月亮,一个个嘴里都念念有词,说着什么奥姑保佑之类的话。
耶律德光听到外面的喧闹,走了出来,他也疑惑怎么夜色越来越黑,可是抬头看到了已经被吞并了一大半的月亮时,嘴巴张的大大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远近野兽的嚎叫越发的急促,夜空里成千上万的飞禽疯狂的飞来飞去,有些被将士们射向夜空的箭矢射中,掉落了下来,更有些则直接的往人堆和营帐里冲撞,发出了噼啪的声响,十分的诡异恐怖。
终于,月亮完全的被黑暗所遮蔽,伸手不见五指,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整个营帐乃至旷野之中几乎静的能听到一根针跌落在地上的声音。
倏然,赵旭身后传来了“啊!”的一声。
不好!
赵旭和耶律德光的身后就是阿保机的营帐,这一声惨叫,只能是阿保机发出来的。
赵旭一个闪身就进到了帐中,在一片的黑暗之中,他凭着感觉觉察到了两个人正从阿保机的卧榻前飞速逃离,两人一左一右,身形都快的就像是一道烟一样。
——有人趁乱进来行刺契丹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