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宿命
这人说的对,从前唐末年开始,但凡有乱,有人要是造反,首当其冲要死的就是当官的。
像黄巢杀前唐官,朱温杀宦官只是明面上的事情。老百姓因为连年战争吃不饱饭,第一个要去抢的,就是各地官府的粮仓。
有人抢,自然是因为有人护着,没人管大家谁想拿就能拿走的东西,哪用得着去抢?
于是百姓抢粮仓,杀官杀吏,一些当官的为了平安就辞官回家,同时也就出现了像这人说的将作官凭证在同族亲戚中出卖的事情。
“这事其实朝廷都心知肚明,前一段,应该说是去年,那个已经死了的郭崇韬想革除这种弊病,请求陛下让吏部严加考核,看看朝廷里到底哪些人是具有真才实学的,哪些人是鱼目混珠的。可你知道不知道,当时参加南郊祭天的行事官有一千二百多人,其中正式由吏部注册的才几十个人!”
“一千二百多,正式注册的才几十个,连零头都不到啊!涂改委任官职文凭的人竟然占了绝大一部分!”
“我可是正经八百的,我不是买卖来的官,原本还庆幸,心里想这下可好了,这下,我总算是有出头之日了,那些滥竽充数的走了,该显到我了。可是呢?竟然又来了一个五品之下全回家!”
这人说着又哭了起来:“除了处理公务我什么都不会,回去能干什么?”
“你别以为见到我这样就稀奇,我给你说,这是挨着洛阳,你往周边走走,去看看,很多像我这样在道路上嚎啕大哭,饿死在酒家客栈的,不计其数!”
“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不公平?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我给你说,这次,魏王打下了蜀地,俘获了蜀地的王衍,现在,陛下已经下旨将王衍和他的后宫嫔妃全杀死了,可是却特地将蜀地二百多个乐工给留了下来,干什么?给皇帝吹奏!陛下爱听戏!”
“这事洛阳都传开了,蜀地被俘获的官吏中,有个叫严旭的,那会是蓬州刺史。陛下问严旭,你当初是怎么当上刺史的?严旭回答说:我用唱歌。”
“皇帝就让这个严旭唱歌,认为他唱得果然好,就恢复了严旭过去的职务,还当蓬州刺史去了!”
“这个严旭在王衍那因为唱的好当官,这会还是因为唱的好再次当官,对于我这种不会唱的,你说这公平吗?”
“这公平吗?我堂堂正正的一个人,认认真真的做事,勤勤恳恳,竟然不如一个唱歌的!”
“哪他娘的有公平!没有,从来没有!”
“我可怎么活哟……”
真是走的路多了自然见识广,从太原到这里,赵旭就见到了这么多的奇奇怪怪的事情。
赵旭看这人形同枯木,显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他要做什么。于是赵旭就重新到了大路上——这人真的要死,自己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
马蹄声声,大路上骑马过来三个人,当先的是一匹枣红马,上面是那个鹅蛋脸的大千金。
赵旭也不看,牵马往对面的树林里走去。
他是想那个鹅蛋脸到了前面,路不通,肯定会回来,自己可不想再和她有什么纠葛。
像这种被宠坏了的女子,你不理她,她可指不定怎么就“理”你了,而且往往都是拿着莫名其妙的火气对着你发,到时候你能占了她的便宜才怪。
惹不起,躲得起,当然只有躲。
那三匹马几乎就是马不停蹄的从赵旭隐藏的树林边冲了过去。
只是,赵旭没等来他所想象的那几个女子被兵卫阻拦的结果。
赵旭有些纳闷,出了树林一看,发现连刚才警戒的兵,这会都不见了。
国库空虚,五品之下的都让回家了,这个李存勖还有心情来打猎?
不过打得好,最好天天不停的打,每天打出一个新花样还不重茬,这样,你李存勖的大唐就会被打的“固若金汤”“江山永固”!
傍晚时分,赵旭到了洛阳,他直接去了魏王府,门口的兵士认识他,一个个过来问候,请赵旭先进府里,说魏王进宫去了。
赵旭坐了一会,就听到李继岌的声音老远的传了过来:“肖九!肖九在哪里!”
赵旭起身迎接过去,李继岌一见哈哈哈大笑,过来先对着赵旭的胸口捶了一下:“好家伙,几天不见,怎么觉得你越发壮实了!”
赵旭和李继岌说着话往里面走,李环也跟了过来,赵旭回身说:“你那天不是要给我说什么吗?”
“回头,回头说。”李环嘻嘻笑着,有人伺候着李继岌脱去外衣,洗了手之后,李继岌问赵旭找到亲戚没有?
赵旭摇头,说没有。
“多年老亲戚,找不到也很正常,哎,去,让人看一下给肖九安排的地方,再洒扫一下,看看还缺什么。”
李环听了对着赵旭摇头晃脑:“听听,魏王可早就给你安排好了住地,美着哩。”
“多谢魏王,”赵旭起身作礼,李继岌这下倒是没有再客气,坦然受之,而后说:“你先去看看,梳洗一下,一会咱们好好喝几杯。”
这摆明了不会让自己再离开了。
李环领着赵旭绕来绕去的,经过了亭台楼阁,到了一个院子里,果然气派又雅致,赵旭也不多看,李环倒是嘴里唠哩唠叨的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个摆设怎么样,那个又是如何,言下之意都是说李继岌对赵旭用心的话。
“你瞧,”李环说着推开一扇门,指着前面说:“从这过去,就是马房,马房那边有很大的一个演武场,你不管是打拳还是骑射,都方便。”
“怎样?准备的充足,考虑的周全吧?”
赵旭点头称是,李环猛然问:“你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这次回来心事重重?”
赵旭直接回答:“我想女人,行不行?”
李环一听,目瞪口呆,倏然大笑:“哈哈哈,好,直爽,有个性,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像那一帮家伙,明明见了女子就走不动,偏偏嘴上虚伪,嘿!”
“你先歇着,我一会过来。”
但是一会李环过来,说魏王不能和赵旭一起吃饭了:“皇后来了,魏王在和刘皇后说话。”
“我也不饿。李环兄,要不,咱们去那边看看?”
赵旭说的是演武场,李继岌竖了大拇指,撇嘴说:“你看,我就知道魏王的安排绝对的合你心意。走,这就去。”
两人边走边说话,到了那边之后,豁然开朗,这里竟然是个单独的大院子,左右足有三四百步的距离,摆设的兵器也琳琅满目,什么都有,李旭顺手掂起了一柄刀“唰唰”舞了几个刀花,李环咂嘴说:“你得用大刀,带柄的长刀,你本来力气就大,冲锋陷阵,刀借马力,那绝对一个嘁哩喀喳。你拿那个就像是耍木头棍子似的。”
两人说说笑笑的,李环问:“哎,你有中意的女子没有?”
赵旭说:“就因为没有,才着急。”
“没有就去找啊,看上哪家的,到时候让魏王去给你做媒,保管成。”李环说着点头:“你呀,要是抓紧了,说不定就能和虢王的婚事赶在一起了呢,到时候大家一起热闹。”
“虢王是谁?这种事还能抓紧了?你以为人家姑娘在家等着你非你不嫁?”赵旭这会对于和李存勖有关的人都想了解一下。
李环笑笑:“虢王,嗨,我给你说,这话不要出去乱讲,这个虢王啊,是陛下失散多年的儿子,去年我和魏王到蜀地,回来就知道有了虢王。具体我也不大清楚,还是听义宁公主过来说的。”
“虢王名字叫李昶,你知道为什么被封为虢王?是因为他是从陕州那儿找回来的,所以就叫虢王。然也。”
赵旭一听就愣了,他本来在挥舞着刀,心神凝结,手一松,刀“哐啷”的掉在地上。
李环啧了一声:“你看,我就说这刀不合适你吧。换。”
赵旭犹如有人用拳重重的在胸口狠狠的捶打了一下,他瞬时想到了一个可能,他眼前一阵的发黑,强忍着,闭着眼轻声的问道:“虢王今年多大?”
李环手里拿着石锁正在使劲,没看见赵旭的表情,说:“我哪知道?差不多跟你相同吧,反正没魏王大,魏王是老大嘛。”
赵旭轻声的又问:“那,虢王,娶的是……是哪里女子?”
李环:“哈哈,这个我却知道,你问对人了,还就是陕州的,是什么田家。好像,人家田家在当地还很有名,田家的家主似乎叫田悠,就是那个我心悠悠的悠。”
田悠!
陕州田家的田悠!
虢王!
李昶!
——石敬瑭去年冬天到曲沃,当时怎么说的?说自己和大郎是小王爷,说母亲是王妃,是皇妃!
赵旭心里想着,差点将牙齿咬断,恍惚间,他看到李环要抬头,他立即捡起刀往场中走了几步,眼睛看着脚下问:“虢王是陛下失散多年的孩子?那,不知道是哪位皇妃所生的?”
“皇妃去世了,唉,要说虢王也真是够惨的,就在陕州留守石敬瑭带人去找他的前夕,他原先所住的那个村子竟然找了劫匪,全村人除了虢王之外,竟然无一幸免,唉……”
“……是吗?”
“那还有错!义宁公主说了,皇妃和虢王因为战乱流落民间,皇妃还和那里的村民生了一个孩子的,结果,也夭折了,真是可惜。”
符合了!
确定了!
那个夭折的孩子,就是我!
皇妃和“村民”生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不但没死,没有夭折,而且,还是“勾结匪人杀光曲沃全村的逃犯”!
李昶!
赵昶!
母亲已经不在了,可大郎还在,他现在成了大唐皇帝李存勖的儿子虢王……
是的,是的,本来大郎就是李存勖的亲儿子。石敬瑭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就带人那么准确的就到了曲沃去?就是因为李存勖知道他的亲骨肉在曲沃!
赵旭全部明白了,虽然还有细节的地方不清晰,但大致的已经了然于胸。
他这会头昏眼花,想要大声的叫!喊!狂奔!
他想要杀人!
因为李昶,所以父亲死了,因为李昶,所以母亲也死了!
因为李昶,自己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他现在却是虢王,还马上要和田蕊成亲了!
天呐!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
赵旭越想心中越是空白,愣愣的站着,李环终于发现了赵旭的异常,问:“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哦,”赵旭干咳一声。李环关切的说:“回去休息吧,我想着你都累了,今后这你还不是想来就来。”
两人原路返回,到了赵旭的院子,李环没停留,走了。
赵旭在屋里,坐在那里全身发抖,他大声的喘着气,心里不停的在说“那个农夫即便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可他也含辛茹苦的养育了你那么多年,你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亲生父亲是皇帝,就将‘农夫’的养育之恩给忘了!”
“我怎么说也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你既然身为虢王,为什么不为我洗脱冤屈?”
“即便你不知道我是死是活,可让石敬瑭不要通缉我,这很难吗?”
母亲又是怎么死的?
母亲是怎么遭遇了不测?
“啊!”
赵旭的泪不停的滴落,他觉得自己遭到了所有世人的抛弃与背叛!
一个人为了荣华富贵竟然会这样!
好好好,你是王爷,你是虢王,我是农夫!
你自去当你的虢王,我当我的人犯!
我这个农夫的儿子,就要杀你当皇帝的老子!
李存勖!老子要杀了你,在世人面前杀了你!
老子来洛阳,就是来杀人的!
这一夜,赵旭彻夜未眠,只觉得人世间再无牵挂。
之前种种的为了家人报仇雪恨的念头,忽然的有了些崩塌,他感觉自己付诸了所有的力量,可是努力的理由却有些可笑。
起码,为之报仇的人里面应该将大郎给剔除掉。
他明明活的好好的!
去找大郎当面问清楚怎么回事?
不,不行!
放在自己,自己会明知父亲被杀的情况下再去仇人那里做人家的儿子吗?
不会!
即便之前朝夕相处的那个“父亲”不是真正的生身之父,自己也做不到!
人都是会变的,假如见了大郎,他要是让人将自己捉了,母亲不说,那父亲的仇还怎么报!
大郎这就是忘恩负义,认贼作父!
罢了!
罢了!
自己最亲的兄长不但活着,而且还活的风生水起,活的成了千万人之上的王爷。
亲兄弟都这样!天下之大,从此之后,世事对自己而言,只如浮云。
好吧。别人看重也好,轻视也好,于自己又有甚么关系。
我就是我,我也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