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第章 夫妻应是同林鸟
她未戴假髻,挽了发,只一根珍珠银簪子,月白里衫,外罩一件灰罗比甲,瞧不见鞋,但从妇人谈论中听过一二,此女不曾裹脚。
想是和老三闹了几句,这会儿双颊绯红,宫扇遮不住笑,也遮不住她眉似青黛,眼含春水。容貌算不得绝佳上好,却是齐三曾说过的“灵秀”二字,最为恰当。
齐四有心留下陪祖母用饭,又怕母亲知道了生气,说了会儿话,仍回自己院里吃饭。
四少奶奶顾婉正等他,见他回了,迎上来递帕子给他擦手脸,问道:“从老太太院里来的?”
“嗯。”齐四坐下,并不多话,举了箸吃饭,半晌又问,“今日祖母和母亲,面上还过得去么?可同三嫂见礼了?”
郑婉冷笑:“什么三嫂,老夫人再是抬举她,也没过门儿呢,你倒叫得顺口,没成亲就堂而皇之住进人家,真是少见教养,说小门小户都抬举了她,齐三真要正经娶了这一房,没的被人笑话死。”
她说出这样话,齐四并不意外,不置可否,又问:“祖母和母亲如何?”
郑婉道:“不过清清淡淡,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也够了,还能怎么着呢。”
过后郑婉也入座吃饭,两人相对无言,齐四耳边有丫鬟走动,杯盘碗筷相碰的声儿,他总觉得自己屋里静,分明人这样多,为何从不像祖母房里那般有人气儿?
这样想着,他便又出声问:“照你说的,那杜氏身份很是尴尬,祖母提起她怎么说的,又如何安置了?”
郑婉放下筷子端坐,捻帕擦了擦唇才回道:“老太太说杜氏是她在扬州收的徒弟,心里喜欢,要说给三爷做媳妇。我听着话头,倒好像过后仍要回扬州的,无意在侯府久留,直说以后见得少,领回来认认脸。
旁的没说什么,母亲没问,几个得脸的嬷嬷也不开口,咱们总不好打听她的出身。老太太说跟她住,一应都在她院里,我不必过问,没有另外安排院子。”
齐四若有所思,郑婉便一直看着他,等他的后话,齐四回神,见她一直静静候着,心下了然,是了,正因她处处恪守闺仪,食不言寝不语,也不许房里丫鬟行动出声,吵嚷喧哗,他才不喜在饭桌上闲聊,没意思得很,说了句“吃饭罢”,就不再多说多问。
吃完饭,他悄把郑婉身边一个丫鬟叫进前面书房,细问了早上祖母回来时的情形,丫鬟斜靠在书案边上,手里研着墨细细说了,末了难免打趣:
“五小姐说得很是,都以为非得天仙似的人物才能摘了三爷的心,没成想竟是个平平的。模样也就罢了,算说得过去,是不是真的嫁过人,还农户出身的?”
齐四原在练字,听丫鬟说杜氏跟老太太学画,又瞧着丫鬟研墨的手作画:“你怎么也和她似的挑人出身?三哥身陷囹圄,侯府都不过问时,她仍在外奔波走动,上下打点,更是信他无辜冤枉。
你若惨遭流放,有人义无反顾,陪你走那生死不明,前途未知的路,你会嫌他出身不高,怨他从前和旁人好过么?”
丫鬟手一顿,搁下墨条走到书案里头,攀到齐四身上:“我说四爷怎么这样关心老太太,打量你防着三爷,原来是瞧上三奶奶了!你嫌屋里奶奶太闷,现在又要嫌咱们没见识没胆量,不敢在外头为爷们儿冲锋陷阵了。
我不寻她的错处,难道要说她好么?我比她差了什么?她能得了老太太青眼,给三爷做正房,我给你当小的都要躲着人,偷的没名没分,也轮不到我对爷不离不弃。”
齐四搂过来亲了回嘴儿:“贼小淫妇,我没瞧上她,你倒是先恨上了,没听过妾不如偷么,你要名分岂是我不肯给的?你怕她,猫见耗子似的,自个儿不敢过了明路,爷少你吃少你穿?想是又痒了没人给你挠。”
说着,手去掀丫鬟的裙子,一阵作弄,没多时,书房里呡咂有声,水拍浪击。不好叫人打水过来,只解了丫鬟的牙色汗巾垫着,过后又拿着两人擦拭,用完胡乱丢在一旁。丫鬟走时系了齐四一根宫绦索子,齐四本只撩了袍,此时放下,无事人一般,仍就提笔练字。
世上有一种夫妻,貌合神离,也有一种姻缘,瞧着不尽如人意,却是相辅相成,山鸣谷应。
当初齐伯青到了年岁,说亲并不比齐三顺利。高不成低不就,难的并不是他腿上不足,而是他在侯府若有似无,有影无形。
老太太做主,给他说了国子监博士,文家的闺女,就是如今的大少奶奶文焕。文博士自幼家境贫寒,中举后渐渐好些,心疼闺女没在家过过舒心日子,身子也不大好,就一直没舍得说亲。
文焕年岁大了,又因孱弱不曾裹脚,总被媒婆挑剔,一来二去说不上合意的人家,成了别人口中的老姑娘。
早年间老侯爷病逝,老夫人从顺天府扶灵回南京时,在鸡鸣寺见过文家母女,晓得文焕知书达理,家中教养很好,小小年纪便有主张,性子不跳脱,也不呆板。
后来偶然听见妇人们闲话,说起文家的“老姑娘”,稍一打听还是认得的,虽则瘦弱了些,并无其他不好。于是探了探她家口风,到底说成了这门亲事。
且说大少奶奶回了自个儿房中,齐大放下书坐起身,淡笑着看她:“外头热不热?”
文焕坐到冰盆边,用帕子扇风:“早上还好,这会儿热起来了,从那边院里走回来,出了一身汗。”
齐大把手边的竹扇递给她:“不少路呢,祖母还好么?”
文焕道:“瞧着比去年瘦了些,我寻思是不是为三弟的事忧心,落后问了一嘴,老太太说是练长拳吐纳掉了些肉,你晚上去请安见了就晓得,精气神不错呢。
侯爷总说三弟不孝不孝,他待老太太真是没得说,听明芳嘀咕,祖母身上顽疾倒比从前轻了不少,说是在扬州遇见个女郎中,很是高明,日常调理着。若非三弟费心寻了,哪是轻易就能碰上的。”
齐大点头道:“老三如今懂事多了,他从前便是如此,真有什么事,做了再说,从不唱扬,父亲不喜他性子虚飘,却不知有些人言过其实,长于作伪罢了。他这回历了场劫难,往后必定越发安心,不也想着成家立业了么。”
文焕打着扇子笑起来:“你猜猜,今儿见着什么新鲜人物了。”
齐大都不必猜:“想是那一位跟着祖母来了,你瞧着如何?”
这时丫鬟过来将冰盆挪了,离大奶奶远些,她身子弱,贪不得凉,文焕拿眼盯着,很是舍不得,齐大便柔声劝阻那丫鬟:“往我这边挪些就罢了,大中午的,不妨事。”
文焕嗔了丫鬟一眼,转脸继续说话:“要我说,是你万万想不出的模样,文文静静,端端正正的,真个是农户出身,想也是知书达礼的人家。旁的么,三弟不在意,由不得别人挑剔。能把老三拿住,比什么都强,相貌品性都好,老太太又喜欢,我瞧着没什么不妥。”
“你就晓得品性好了。”
“不信我,还不信祖母么?”
齐大抿唇笑:“是是是,不信祖母,娶不得好媳妇。”
大爷院里惯常饭后歇晌,老太太院里也是一般,月娘住进了正房西次间,齐三赖着要一起睡午觉,老太太晓得他是有话嘱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强撵他走。
她这屋里一应陈设物什,纱帘绫帐,都是老太太私库里的好东西,齐三挑不出不是,只叫丫鬟去他书房,拿一套他用惯的文房来。
月娘觉得不必,拦道:“又不是没有,何必巴巴跑这一趟,我总会去你院里瞧瞧,那时看上什么,顺手拿了来便是,不用忙,你们也都歇着去罢。”
齐三在贵妃椅上躺下:“瞧我顺眼否?何不顺手拿了来。”
月娘扔了把扇子给他:“歇就歇着,仅此一回,你若真敢翻窗扒门,我收拾了包袱回扬州去,没的在你家被人笑话。”
齐三闷声笑:“咿,咱家在哪儿你不晓得?正要同你说呢,你日常在祖母院里无妨,出去走动,还是把红燕带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薛氏心里恨你,未必不会使绊子,还有侯爷,想来心里气还没消呢,小心为上。”
月娘蹙眉:“都怨你,一个两个全叫我结了仇。我能去哪走动,出去也是跟着老太太,你书房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呢?我一路去,还需降妖除魔怎的?”
齐三道:“你不常拘着,过两天就要闷了,大嫂那头倒好走动,老五老七请你去喝茶,你还能推了不去么?”
“她们做什么请我喝茶?”
“看看新嫂子呗,咱俩成亲板上钉钉的事儿,长辈在,十句话问不出一二,私下悄悄问,你总归要吐露些。”
月娘过来,挤着齐三挨在椅上,垂眼问:“那,那她们性子都如何?吃茶是真吃茶罢,别再给我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