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第章 危情临前事事非
月娘自也猜到一二,要说韩家真的手眼通天,倒也未必,否则此等骇人事,大肆宣扬,叫文官百姓口诛笔伐,齐三及侯府皆陷入泥潭,岂不更加痛快。正因无中生有,案情不当细思,才要速战速决。
如此却叫月娘越发想不通:“景阳侯究竟为何袖手旁观?”
齐三笑了一声,忍着满脑子淫思遐想,只揉揉捏捏轻轻说话:“皇上自登基,挪回来的念头便昭然若揭,南京各处要紧地方,都换了他信重之人,就连太宗任命的南京守备也被调去了山海关。
可如此一来,他信重的那些人岂不是没了牵制,无所忌惮。皇上午夜梦回时再一细思,待他回来时,这应天府是他的应天府,还是他臣下的应天府?故而南京守备又被调回。
南京守备一向兼管五军都督府,此次调回后,却未还府印,五军都督是要紧武职,不可能叫宦官兼之,唯南京兵部尚书,及景阳侯,够资历。若此时景阳侯与南京守备并南京各部文官均有了罅隙,那他便是……”
月娘恍然:“不二人选。难道他也参与其中?你的佩剑竟是他给出的?”
齐三摇头道:“那佩剑,我刨韩家祖坟时戴着辟邪,掉进他家不知哪辈祖宗棺椁里了,因是御赐之物,并未声张。夜里丢的,白天再去找也没找着,合该我有此一劫罢。
侯爷倒不是全然没管我,各处少不得打听消息露脸走动,总归不能叫我吃了阴招,在这牢里丢了性命。”他拍了拍床板,“这不,褥子是新的,被打了也有人送药。若翻案,皇上丢脸不说,侯府也捞不着好处。”
月娘心中坠坠,又起了哭腔,:“该当如何呢,该当如何?那流放路上三灾八难,流放之地苦寒贫瘠,祖母送走了你阿姐,还要,还要……知秋,我不想做小老婆,我也不想,不想做寡妇。”
齐三抱紧了她:“月儿,好月儿,莫怕,莫哭,你瞧我这样人,是那短命无寿的模样么。这案子,今日翻不了,明日未必,流放路上三灾八难,咱也不是吃素的,何况眼下并非山穷水尽,还有一人可问。”
月娘忍着哽咽:“你且说,我记着。”
齐三贴在她耳边低声说:“皇上派太子居守南京,迁都之事却交给旁人,太子心中必定有气,想法子见他一面,说动他插手,或有转机。”
月娘也随他低声谨气:“侯府不插手,怎么见太子?寻你南京的旧友去么?见到太子,又当如何劝动他?”
“除了我家月儿,还有谁愿意为我的事奔走,我这上半截岁数,结仇不多,朋友却尽是实打实的酒肉知己。”
月娘道:“你可真是,非要跌到井里才晓得看路呢!不过你也想岔了,我进得牢房,是韩大人写信托了人,乔先生原也要来,衙门里到底有些旧时同窗,是老太太说不必,公门中眼下只怕无人敢应,听你说了我才明白深意。
刘相公送我过来,立时去了清凉山,此案若要宣扬造势,也能从书院文房散开。李家王家我都去过了,李二分明疑心是你杀了人,他的证词岂非疑邻盗斧。
至于王家,根本避而不见,你真个是凶手还情有可原,未必不是心虚不敢见呢。我还有心,想暗里寻一寻查案的刑部官和仵作,他们即便受人指使摆布,或有良心,能透些细枝末节的疑点来。
眼下倒是想法子见一见太子要紧,着谁去见呢?见了又如何说辞?”
齐三半晌没言语,只搂着她,月娘以为他在想辙,并未催促,四周太过静谧,月娘心中忐忑,连油灯的闪动都叫她心惊:“若无合适人选,只能我勉为其难去了。凶器是你早先丢失的佩剑,你也全无杀人的理由,冤假错案,恐怕难以说动太子,你们交情如何,可能晓之以情?”
齐三却只唤了她一声:“月儿。”
月娘心急:“有话快说。”
齐三咯咯笑:“带钱了么?”
月娘这才想起身上还揣着不少银子银票,推开他怀里兜里拿出不少:“你收得住么?我瞧这里压根也无处可藏,你小心些,别一次都叫他们搜刮了去。”
齐三把银锭子放到褥子下,拿了几张银票贴身放着,余下的仍给她带回去:“你放心,等我出去,必定百倍千倍给你赚回来。打今儿起我也不能叫他们再打我了,我得保重身子,不求活个千年万载,起码在你后头死,再不叫你当一日寡妇。”
月娘又想点头,又觉得这话哪里古怪:“总归你记得,我和祖母都在外头等你,咱们要一起回扬州去,谁也别落下谁。”
齐三怕眼里泛泪叫她看见,便低着头说话:“东宫一位少詹事住西直门外,你写个帖子,用祖母的印或是我的印都成,连夜叫吴东送去,太子肯定会见你,不见便是摆明态度,见了才叫人猜不准。
什么都不用怕,你心里如何想,便就如何说,能不能成,在他不在咱们。见过太子就家去,不必再奔波,他们一旦晓得咱们见了太子,会即刻押我上路,皇帝已有定论,太子是拦不住的。”
齐三攥着她的手,月儿听见这话手一紧,齐三拉起来亲了亲,“莫急,南京守备都能去了山海关又回,只要太子插手,我便不会行到辽东,安心等我回来。”
月娘的眼泪滴在两人手上,齐三看着发怔,只听她问:“若太子不愿插手呢?”
齐三仍低着头:“月儿,在扬州和祖母好好的,辽东冬天太冷,千万别来寻我。”
月娘晓得他掉了泪,并不拆穿,只咬牙道:“从今往后,你再想喝酒也不能够了!”
这边月娘见过齐三,上了马车便点灯写拜帖,又封了一百两银票,打点吴东连夜送去那位少詹事府上,回去要经过先前打听到的仵作家,月娘趁穿得便宜,身上又有可夜行的令牌,就顺路去那仵作家走了一趟。
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也无不贪财的人,重金利诱,那仵作还是说了些有用的,死者死于利剑不假,但她颈上另有勒痕,极似自缢伤,他验尸时上官在侧,不许记下。
月娘如坠冰窟,直至回到住处都没回过神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能这般身临其境,眼睁睁看着一个冤假错案即将尘埃落定。她既感到庆幸,或许见了太子,仍有转圜,又觉深深悲哀,换作寻常百姓,如何才能逃过这细密的网,自证清白?
那森森死门之后,是恶鬼更多,还是冤魂更多?
月娘身心俱疲,才换了衣裳,吴东便回了,那位少詹事恰好在家,他也晓得齐三爷出了事,收了帖子,不仅没有推拒,还直言一定照办。
月娘心中有数,他们这些人都是成了精的,如此顺利,还透了肯定之语,必是太子早有预料,已算到今时今日。
到了来日,月娘好似还未梦醒,便已置身南京皇宫,这一路与昨夜一路两处极端,玉路金殿,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昨夜漆黑阴森,可怖,今日庄严肃穆,敬畏。
太子自不会在文华殿见外来女子,月娘由一太监引着,等在偏殿后的小花园,园里有几架屏风,月娘站在这边,瞧不清那头景象。
时已仲夏,日头渐起,月娘虽站在树荫下,也不免汗流涔涔,她抬帕拭汗,难免叹息:“果真当世数一数二忙碌人也。”
边上的小太监年纪尚小,闻言轻笑道:“娘子等急了,前头大人们话多嘞,您稍安勿躁,太子殿下总要茶歇用膳。”
月娘轻声问他:“你们总这般空等着?什么事也做不得?”
太监道:“宫里规矩大,这便是咱们的正事了。”
月娘正想多问两句打发时间,忽闻一阵步履匆忙,抬眼望去,一行人中有个乌纱翼善冠,赤色金织蟠龙盘领长袍,玉带皮靴的人,看此衣着,正是太子。
瞧着比月娘想的年纪大些,约莫和齐三差不多年岁,称得上伟岸端肃,她只顾打量,边上小太监有些急了:“娘子,见礼。”
月娘这才回神,不大会跪,又急又笨地想着早上现学的礼仪:“民女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万福。”
她未及拜稳,便被两名宫女扶着强站起来,太子也不及说甚平身跪安:“刑部急报,知秋即日起徒流行刑,此时应已押解上路,他的事本王悉知,有意赶去见他一面,尔可要同往。”
月娘稀里糊涂又跟着太子车驾出了宫,许是太子换了平民罗衫,少了些威严,月娘没了方才在宫里的畏惧,出言问道:“太子殿下,知秋的案子大有蹊跷,他绝非凶手,殿下可否施援解救?”
太子正闭目沉思,车上另有一名宫女,一名太监,都朝月娘摇头示意,殿下心中有事,莫要打扰。
太子闻言并未睁眼,沉声道:“你说他绝非凶手,私心也,并无凭据。”
月娘道:“人人皆有私心,我有,三法司的公人有,殿下也有,否则何必紧赶一见。可见私心有轻重,亦有对错。”
太子看向月娘:“皇上身体不适,急召本王归京,本王私心,此事最重,你…可能体谅?”
月娘心中一沉,强忍哽咽:“自当以,国事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