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立春过后又下了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白雪将院子周围空地覆盖得严实,窗外青松上也挂着雪珠,一朵一朵的雪花落下成了冰凌花铺在青松上,看上去格外美丽。
屋檐上的风铃伴随着微风叮咚作响。
屋内燃着地龙非常暖和,小型屏风将屋子分成两个部分。
屋内充斥着淡淡的药香,守在屏风外的丫鬟梳着垂云髻,穿着湖绿色的袄子,瓜子脸丹凤眼,面上沾染着几分愁绪。
“玲珑姐姐,你别担心,姑娘会好起来。”坐在她旁边身穿藕荷色袄子,梳着双丫髻的丫鬟低低说着。
玲珑听着她的话,抬手抚上她的脑袋,沉思半晌后将目光落在屏风后的帷幔上。
她抿着唇,一双眸子里透着担忧。
屏风内躺在床上的阮予棠微微睁着眸子,她能够清楚地听见屏风外的二人对话的声音。
即便是时隔多年,她也能够清楚地分辨出二人的声音,除了玲珑外,另外一个丫鬟名字叫琉璃。
琉璃是她这四个丫鬟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前世死得最惨的一个,她为了护着她落得一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也就是那个时候起,她对傅辞修彻底死了心。
她甚至觉得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嫁给傅辞修。
阮予棠心中想着,能够在临死前听见她们的声音,也未免太不真实。
她咳嗽的声音,引来了玲珑和琉璃。
她微微转头望去就看见玲珑她们二人的身影。
玲珑红着眼睛,一双眸子中氤氲着水雾,琉璃抽噎一声,站在她的床边好像快要哭出来。
“能够在临死之前看见你们二人,也算是圆了我的遗憾。”
阮予棠声音透着沙哑,她想要伸手去触碰玲珑的身影,可又害怕这只是泡影。
“呸呸呸!”玲珑又哭又笑连续了好几声。
“姑娘说什么浑话呢!姑娘好好地!”玲珑握住她的手顺势就在床边趴了下来。
阮予棠这才发觉,从掌心传来的是温热,是那熟悉的温度。
她正欲开口就听见玲珑的声音再次响起,“姑娘,你就是落了水,怎好端端的说那样的浑话!”
玲珑红着眼睛,语气虽说得急切,可却透着浓浓的关心,一双眸子都盯在她的身上。
玲珑原是孟氏身边伺候的人,因手脚麻利,性子温顺,在她五岁那年就被孟氏赐给了她。
自那时候起,玲珑就一门心思地扑在她身上,纵然是嫁给傅辞修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她也没有离开她。
后来因为得罪傅辞修的宠妾,被宠妾赏赐给了一个鳏夫,据说是被鳏夫活活折磨致死。
阮予棠盯着玲珑看了半晌,缓声道,“玲珑,如今是何年岁?”
阮予棠面上虽神色平静,可她却握紧了藏在被子里的另外一只手。
“姑娘都冻傻了吧。”玲珑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回答了她的话,“如今乃是昭历四百九十五年二月初七,当今天子乃是元熙帝。”
昭历四百九十五年?
阮予棠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瞬间就变得神采奕奕,握紧藏在被子里的手。
也就是说她重生了?
重生到十五年前?
她尚未及笄?刚刚遇见傅辞修?
更主要的是她的娘亲还没有死!
方氏也还只是一个贵妾!
一想到这里,阮予棠就立刻掀开被子,想要前去寻找孟氏。
她脑海中清楚地记着这一幕,她的娘亲就是因为她落水这件事而被老夫人贬下堂。
她的娘亲本是天之娇女。
外祖父孟家乃是杏林世家,祖祖辈辈皆为皇家御医。
而她的娘亲在岐黄之术方面更是有极高的天赋,只可惜为了她的父亲,执意和孟家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思及此处,阮予棠微微闭上了眸子握紧垂在身侧的手。
“姑娘,你仔细身子!”玲珑说着就拉住了阮予棠的手,“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能受得了?”
阮予棠心中记挂着孟氏的事,之前种种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她等不及玲珑给她梳妆好,就直接提着裙角向老夫人的院子跑去。
她在老夫人的院子门口微微喘口气时就听见老夫人训斥的声音已经传入耳畔。
老夫人何氏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她最见不得就是孟氏这种大家闺秀出身的人,反而喜欢长袖善舞的方氏。
因着方氏,老夫人处处不满意孟氏,一逮到机会就想要好好教训一番。
虽说之前因为她的任性,孟氏早就已经自请下堂,可却始终没有得到阮宁的同意。
“都是三丫头害得我们阿慈差点掉下水,若是阿慈有个好歹,我可不会放过你!”何氏看着孟氏凛声呵斥。
“孟氏,我不是让你在后院好好待着吗!怎么又跑到前院了。你可别忘记,自己是个下堂妇!”老夫人的言语中透着浓浓的厌恶,好似她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婆母,你别生气,我相信夫人不是故意的。”
站在老夫人身边的女人穿着一件橙红色的对襟长袄,下面配着孔雀蓝的马面裙,梳着凌虚髻,颧骨微高,明明脸上带着笑意,可看上去却有些刻薄。
这女人正是阮宁的贵妾方氏。
“什么夫人!不过就是个下堂妇!”老夫人神色不满,言语中的厌恶更甚。
在老夫人看不见的地方,方氏勾勾唇角。
“婆母,别生气,兴许夫人只是担心三姑娘,这才来得前院。”方氏仍是温声细语。
“孟氏,你看看纵然是阮予棠想要谋害阿慈,清荷还处处为你们辩解。”老夫人仍是神色不虞,好似要把所有的怨气都宣泄到孟氏身上。
清荷,便是方氏的闺名。
阮予棠站在外面,只能清楚听见院子里的对话声。
她抬眸望去就看见孟氏低着头站在那里,她的肩膀微微抖着,好似在哭泣,又好似在隐忍,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被老夫人的话刺激到了。
阮予棠正欲向他们那边走去,就听见方氏的声音再次响起。
“夫人,你还是快点走吧,你这样出现在三姑娘面前,她一定会非常生气的。”方氏的语调柔柔弱弱,看着好像真的是为了孟氏考虑一样。
“三姑娘的性格你也了解,她最不待见的就是你这位生母。”
方氏虽是在安慰,可却在嘲讽孟氏不会教养子女,才会招致阮予棠的厌恶。
方氏见到孟氏低垂眉眼的模样,心中只觉愈发畅快。
“不过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却对夫人这般厌恶,若是我的阿慈这样待我,我定然是要难过的。”
方氏说着还擦着眼角没有的泪水,故作一副忸怩姿态。
“那是我以前眼盲心瞎,着了别人的道,听信别人的谗言,才会这样厌恶娘亲。”阮予棠神色自若地大步向他们这边走来,身上自带着衿贵。
她说这些话时将目光落在方氏身上,半晌才收回目光,看向站在旁边眉眼低垂的孟氏。
孟氏的身上穿着一件粗布麻衣,娇嫩白皙的手布满了茧子,好似被蹉跎了多年,原本明艳的容颜也憔悴不堪。
阮予棠不顾孟氏身体僵硬就直接抱住了她的身体。
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重生了,她红着眼,嗓音透着沙哑,“娘,以前是我不好,是我任性,以至于着了别人的道,误会了娘亲。”
阮予棠紧紧握着孟氏的衣角,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方氏被刚才阮予棠的那个目光弄得有些心绪不宁。
不知为何在对上那一双眸子时,方氏竟然觉得那好像是一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才会有的眼神。
又冷又凉,甚至还带着一丝浓烈的恨意。
等到她再抬头望去时,阮予棠就已经伸手抱住孟氏,好似刚才的眼神只是她的错觉。
“三丫头这是怎么了?怎么一醒来就好像变个人似的。”方氏捂着嘴轻笑,话语间已经恢复了原本该有的神色。
“你之前都说不想见到夫人,怎么如今……”
“以前是我不好!”阮予棠冷声打断方氏。
“是我听信别人谗言误会娘亲。如今幡然醒悟,自然要来给娘道歉。”言语间是从未有过的压迫。
阮予棠昂着头,睨眼看着方氏,“难道姨娘不希望我和娘亲解开误会吗?”
阮予棠的一声“姨娘”让方氏握紧垂在身侧的手。
她强忍着心中的怒意,温声细语,“怎么会呢?三姑娘能和夫人解开误会,我开心都来不及。”
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老夫人,眉眼间都带着笑意,“我想婆母也一定非常开心吧。”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老夫人看着阮予棠呵斥道,“若是今日有外人在场,你该如何自处?”言语间都是对阮予棠的蔑视。
“身为内阁次辅的女儿,不思进取也就罢了,怎如今还敢这样一副面孔前来见人?”老夫人言语中透着几分嫌弃。
“你若是有阿慈一半乖巧,也不至于落人口舌。”却在提起阮予慈时眉眼间都是骄傲的神色。
老夫人口中的“阿慈”才情品行皆为上乘,素有“第一美人”之称,是金陵城文人雅客竞相追逐的对象,其所作丹青、书法等皆被高价买走,在黑市更被卖到了万两黄金。
而这个人便是方氏的女儿——阮予慈。
曾经的她和阮予慈的区别大概就是: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曾经她以为自己的小心翼翼能够换来父亲的关注,能够得到父亲的嘘寒问暖,可最后得到却是母亲惨死、外祖一脉皆亡。
思及此处,阮予棠的一双眸子中染上厉色。
那么这一次她不要成为萤火,也不要成为皓月,而是要成为人群中最璀璨夺目的那一个与日同辉!
“祖母教训的是。”阮予棠敛眸看着老夫人,唇边噙着笑意。
“四妹妹是金陵城内人人竞相追逐的对象,我到了四妹妹面前自然是差远了。”
“四妹妹绰约多姿,我这等蒲柳之姿如何与之一较高下。”
“坊间传言,四妹妹所作丹青、书法在黑市都被卖到了万两黄金。”
阮予棠说出这些话时,眉眼间带着似有若无的笑,神色也极为认真,真实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好像和之前的蠢笨草包判若两人。
“姨娘自己出身不高,这是害怕四妹妹步姨娘的后尘吗?”阮予棠睁着一双眼睛看着方氏语气中尽是无辜。
阮予棠生了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眼尾狭长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魅惑,笑起来的时候就如同狐狸一样狡黠。
阮予棠的眼睛和孟氏极为相似。
用老夫人的话来说,就是一个狐媚子,她也因此不喜欢孟氏,这些年处处挑孟氏的错,一直想要把她拉下当家主母的位置。
“姨娘自己是妾室,所以怎么样也要培养出一个正妻是吗?”
阮予棠用天真的语气说出戳方氏心窝的话。
看着方氏脸上心不在焉的模样,阮予棠低着头暗自勾起唇角。
“阮予棠,有你这样和姨娘说话的嘛?”老夫人指着阮予棠的鼻子,言语中透着浓浓的不屑。
“你这是明显不把姨娘放在眼里。”老夫人的神色、语气好像也没有把她这个嫡女放在眼里。
阮予棠眼角的余光一直注视着方氏,在感觉到孟氏拉扯时才将目光转回在她身上。
她正欲开口,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