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陶瓷水管
前线战事如火如荼,剑南道这边,虽然有剑门关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下雄关守着,但战火还是或多或少拖缓了重建的脚步。府城虽然红红火火地修起来了,昌明的重建却受到了不小的阻碍。
昌明这个地界别的不多,就是山多水也多。不同于关中地区相对干旱的气候,剑南道一年四季总是含着一口湿哒哒的水汽,将官服压在身上,粘腻腻的。尤其是多雨的日子。在两都时杨菀之每季只有两身日常穿的官服,一洗一换,头天散值回家将脏了的官服脱下来,焚琴洗洗搓搓,放在屋檐下晾一晚,第二日还能再穿。但这剑南道好像日日都在滴水,不是下雨就是下露,衣服晾在院子里好几天怎么都晾不干,焚琴为此不知咒骂了多少句这总是不见晴的天气。
其实江南的梅雨季节大抵也是这样的,不过焚琴是北方人,从未见过这般架势。
昌明西北高山、东南丘陵,涪江河谷为昌明提供了大片的平原。冬春常旱,夏秋洪涝,境内大小江河一百五十余条,水系错杂。如两都这种城市,大兴城内没有大河,所以坊市、街道都方正;而东都洛阳有洛水穿城,但穿城的洛水河道笔直,因此洛阳的坊市也是横平竖直的。但如江南道的苏州府,家家枕河、出门见水,因此街道只能顺着河流的走势去规划,民居也都穿插在河流织成的水网中间。
而丰富的水系除了会影响城市的规划之外,也为城市带来水患。在地动中被毁的昌明已经是昌明的第二个城址,旧城在太祖敏皇年间曾因洪水被毁,不得不迁址。这昌明城也算是多灾多难了。杨菀之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迁址重建,只是实在没有比现在的城址更合适的地方。
如今的昌明城址,就在涪江江畔。水运交通的便利,让过去的昌明得以进行丰富的贸易活动,也让昌明有了生气。而涪江上的码头也让重建的原料可以更方便地抵达昌明。杨菀之和一众冬官讨论了许久,还是决定在原址重建。
早在吴诗雅还在绵州时,一次听府城医馆的大夫说,很多的疫病都是因为不干净的水传播的。《左传》有云:“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浍以流其恶。”处理不好城市的污水,导致污水和净水混在一起,就会让疫病扩散。吴诗雅曾经和杨菀之提过一嘴,可以在绵州府城内埋设水道,将污水单独排走,也可以让过量的雨水流到水道中,将这些雨水排到新修的水库里。只是这个提议太晚,彼时绵州府城已经建设过半,再去埋设水道又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不过杨菀之却记在了心里,如今觉得这水道刚好适合为昌明所用。
可吴诗雅提出的这个设想太过超前。从前也不是没有下水道,不过大多是为阻止洪涝所用,将污水和净水分流倒是头回听说。但毕竟杨菀之主修营造之事,掌水之事还是张炬和吴诗雅更在行。
两都之中,大兴城的下水是尤为受重视的,每年都会有负责的官员去维护巡查,但杨菀之从未接触过。凡事头一遭都是焦头烂额,自从来了剑南道以后,杨菀之确实如她所愿受到了不少的磨砺,这些日子抱着水利规划的书又啃了个遍。
做一方长史的感觉和从前在冬官署做冬官、甚至和在营造司做司正的感觉都不一样。很多事情不一定非要杨菀之亲力亲为,但很多事情杨菀之都要懂。
有很多糊涂司空,自己对营造一知半解,只要下面人相互检查一番没有问题,就给图纸盖章过审,让下面人开始营造。但杨菀之不是,她重视自己经手的每一个营造,因为她知道这些营造每一个都关乎民生。
如今绵州州境内的大小营造图纸都要由她过目,核准之后才能动工,如果不了解的话,就没有办法确定提交的方案是否合理。因此,杨菀之这个司空使又开始了夜以继日的工作模式。
“陶瓷的下水管道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杨菀之坐在公案前,手上把玩着一个三通的陶瓷管道,这陶瓷管道是张炬命人做出来的。
在杨菀之面前的除了陶瓷管道,还有一张剖面图。
张炬坐在杨菀之对面介绍道:“老夫这张图意在修造道路之前先在道路之下挖设下水道,排雨水的下水道就设在城市干道的正下方,如此一来,可以将雨水通过排水孔流入下水道中,可以增加城市的蓄水量,如此一来遇见雨天,主干道上也不会积水。而这两侧的则是污水道,通向城外的化污池。这污水主要是粪水,排在化污池以后一方面城市内的环境更加干净,另一方面也为城外的农田提供了可浇灌的粪肥。”
听见张炬这样构想,一旁的焚琴倒是插嘴道:“张工这一出手,倒是叫日后昌明城掏大粪的都没生计了。”
在百姓生活中粪水自然是难处理的。若在乡下,基本家家都会有粪池,自家沤着肥,平日撒一把草木灰进去遮一下臭味。可城里的百姓手上没有田亩,很多做小买卖的商户自己不种田,自然也不需要沤肥,但粪水总要处理。因此就有粪厂。有专门收粪的人会去各家收了粪,然后卖到乡下去。
这收粪的生意说出来总会让人退避三舍,但确实是赚钱。辛周百姓种田也没有别的肥料,不过就是粪水。一家人的粪水灌不了几亩地,要想收成好,自然还是得找收粪的来买。城里人自然不会把这粪当黄金来卖,这一倒手,倒是让粪厂赚了不少钱。
焚琴这么一说,张炬倒是有些没主意:“这个或许得和文府尹几人商量商量,这确实是利民的好事,但若是一下子夺了别人的生计,好像也不是个事儿。”
他毕竟也是平民出身,因此格外能共情这些小老百姓。
“我随口一说,您倒是认真了。没了这个生计还有旁的生计,实在不行,就招来专门顾着这化污池不是?”焚琴倒是个有办法的,自己提的问题,自己就解决了。
“言之有理。”杨菀之点了点头,横竖果真有了这样的麻烦,该操心的也是文府尹。她不过一介司空,只需要做好自己本职,在本职的范围内造福百姓便是。
杨菀之说着,低头看起了图纸上下水道的尺寸。
当遇见这种埋在地下或者不暴露在外的结构,剖面图就能更清晰地反映出营造的细节。图纸上下水道高九尺,中央还有很深的一条人造水沟,由砖石砌成拱券状支撑,用糯米等粘合剂胶合。这个高度除了为城市提供充足的可以蓄洪的空间之外,也在没有洪涝时能够方便地让人下到水道里巡查。
吴诗雅虽然走了,但她在冬官署时倒是也不怎么藏私,将自己画图的一些心得都讲给张炬听。如今张炬的图纸也是越发规整。这图纸的讲究可不止做好设计这么简单,如何将图纸的尺寸标得清晰美观也是看出冬官水平的。吴诗雅为人心细,她的图纸工整,乍一看比杨菀之画得都好。也多亏了有吴诗雅打样,后面张炬的图纸也变得很是工整,给杨菀之省了不少心。
只是这一下就让杨菀之有了疑问:“你这下水道和这陶瓷的水管有何关联?”
说到这个,张炬就来劲儿了,连忙上前接过杨菀之手上的水管道:“大人您想,如今咱们城里的这些污水都要倒在统一的地方,再拿去专门处理这些污水的官署去净化。可这样的话大家都很麻烦。若是有了这陶瓷水管,我们就可以在每家每户砌个污水池,用这水管通到我们的水道里,然后只需要在化污池统一处理就行,这不是大家都省了事儿?”
这污水除了粪水之外,当然还有很多的污物,还是需要进行净化处理的。早些时候只依靠土壤天然过滤,但后来曾发生过城市污水污染了井水的事情,导致疫病传播,如今辛周主流的处理方式是照一定比例把大小石头块、粗细砂砾、泥土进行巧妙搭配组合,并且再用木枝将其分隔为若干层,层层过滤之后再将处理后的污水排入护城河或者污水河。再后来,洛阳有个医师发现矾石可以让水变得清澈。只是矾石净水的成本太高,也就只有两都这样的地方能用这种方式处理。
听到张炬这么说,杨菀之也点了点头。
这想法很好,如今唯一担心的就是钱的问题了。
想起这个,杨菀之忍不住搓了搓手。
如今绵州处处都在营造,有些材料因为战争影响没法运进剑南道,就只能就地取材,找些替代品。好在这陶瓷也算是剑南道的产物。辛周有越州窑、邢州窑、鼎州窑、婺州窑、岳州窑五大名窑,虽然剑南道的瓷窑没能在这里占据一席之地,但益州的邛窑却是西南最富盛名的瓷窑。
只是这瓷窑要将东西烧出来,再运到绵州,就又是一番花费。不说人力物力,单说这陶瓷到底还是易碎品,路上难免会有损耗。光是想想,杨菀之就觉得头痛了。
如今柳大人管着绵州的钱袋子,虽说柳梓唐从来没短过冬官署一分钱,但地官署的小吏却旁敲侧击地暗示过杨菀之。杨菀之还记得昨日散值时被那小吏拦住时的场景。
那小吏杨菀之不知道名姓,但确实是地官署的,到底是对门,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是个脸熟。那小吏看着三十上下,蓄着小胡子,在杨菀之面前有些局促地用手拧了两下官服,露出一个客气的笑:“杨大人……”
杨菀之在官署里是出了名的脚不点地,天天风里来雨里去,时常在营造上,加之来时间长了以后大家也都知道了她和皇太女的关系,所以和这些同僚们还是有些疏远。倒是柳梓唐,平日里看着不是很爱应酬讲话,在同僚中倒是颇受欢迎——或许是他这个司徒使做得没什么架子。看出来小吏的欲言又止,杨菀之点了点头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杨大人,就是那个啊,之前地动时拨下来的灾银,到现在也花得七七八八了。现在外面打仗,也没得更多的钱下来。咱们冬官署重建的工作重,咱们也理解,只是这……别的地方也要用钱。”
看着那小吏的眼神,杨菀之也有些羞赧了。说实话,她从小对银子就不算敏感,尤其是做营造时,要想营造做得好,肯定要用好料。之前在两都有陆虹笙、吉利这两个靠谱司簿在把控着用料预算,倒也没出什么问题,如今到了绵州,手下只有焚琴和张炬。焚琴不是个能管账的,对营造更是一窍不通;张炬也不可能指望得上。杨菀之只管这绵州能重建起来,一心以为当初那一笔灾银是够的。
见杨菀之眼神恍惚,那小吏补充道:“杨大人您别误会,这算是下官多嘴,不是柳大人的意思。不过下官觉得柳大人什么都不跟您说也不好,咱们绵州大小十几个官署部门,不能只紧着冬官署和营造、水利司花钱不是……”
因为地动,绵州境内免了赋税,但巨大的损失不是这么轻易能填补上的。如今官府的库房几乎要见底,也不知道外面的仗什么时候能打完。本以为绵州的那座水晶矿可以拉动绵州的重建,可战争一起,水晶没法运出剑南道,自然换不来钱。守着一堆水晶也没法当饭吃,采矿又是一笔开支。文府尹和柳梓唐点了点帐,再这样下去只能开始克扣这些官吏的月俸了,大家勒紧裤腰,日子还能过。文府尹又腆着老脸管益州府那边要钱。
听这小吏抱怨了两句冬官署花钱多,杨菀之倒是有些束手束脚了。因此,想到这陶瓷水管的花销,杨菀之又不免扶额。剑南道如今比起外面来说竟然算是难得的安逸之所,只是外面的战争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且不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这战后的复苏又是很大一笔开销。早就知道辛周的国库岌岌可危,朝廷还能管绵州多久?
望着杨大人坐在公案前开始一根一根抓自己额前的头发,张炬小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无事,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杨菀之摇了摇头,眼神落在手边的图纸上,可谓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