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建平元年,天下初定。
乡野里,冷风卷起秋雨,在荒废的茅草屋里放肆摧残。
年轻的妇人撑一把鹅黄纸伞走过废弃的草屋,小心地避开门前半人高的杂草。雨水顺着伞骨坠成一条长线,砸在泥土上开成了一朵墨色的水花。
她一路提着裙角,走得小心,到岔路口,听老牛“哞哞~”叫,忙避让。
“阿芜啊,下雨天还上山呐?”牛车上坐了两个大娘。
“是,捡了点野菌子。”
车轮趟过水坑,周芜的裙摆还是溅到了几点泥水,她低下头抖了抖,隐约听到牛车上两个大娘说了“童养媳”、“小寡妇”几个字。
她垂下眼眸,过岔路口向西,小道的尽头就是她的家。
路过的荒屋越来越多,秋风声更凄厉。
从前,村里赵姓基本住在这一圈,战火与大水狂卷之后,仅剩几家烟囱里还冒着烟,阴沉沉的雨天里,残垣断壁尤为荒凉。
她提了提肩上的背篓加快了步伐,路过隔壁五婶娘家,她往里看了一眼,大门紧闭。她小小的松一口气。
到家门口,在风里嗅到一丝馥郁的香气,周芜有些惊讶,遥遥望了望远处的老桂花树,对坐在廊下的中年妇人道:“我当这桂花树再不会开花了。”
中年妇人身形瘦削,头发半白,但手中针线飞快。她绣的正是秋桂,头未抬,只道:“老树尚且知晓开花,你却不知趁年纪轻赶紧找个人嫁了。”
周芜不接话茬,走到廊下收起油纸伞,忽而肩膀一松,林氏帮她把背篓取下。
周芜回头轻浅一笑,似凌清秋风里摇曳的点点桂花。
林氏苦口婆心道:“世道乱了许多年,如今太平了,寡妇改嫁,鳏夫再娶,日子该有新的盼头。”祖孙三个相依为命这些年,她拿周芜当亲生的看,望她再找个待她好的,下半辈子衣食不愁。
她又说:“村里教书的张夫子,人长得不错,光是收束脩和修金就够你吃喝不愁了,再一个,你俩要是成了,他教安宝读书岂不更用心?”
“娘,既已回绝了张家,怎还提他?”野菌子拿去厨房,周芜洗了手,在林氏身边坐下,拿上捣杵研磨香料。
还不是一想到提去张家的束脩和修金就叫林氏肉疼不已。两壶酒、十条肉干、四斗米,攒了大半年别人张张嘴巴就进了口袋。
林氏叹口气,提起针线又放下,接着问:“那姚家侄子呢,他是你五婶娘的亲侄子,打猎的一把好手。最要紧是人老实,还勤快,跟他爹娘可不一样。你若嫁过去,单看在你五婶娘的面子上,他家便不能欺负了你去。”
“我同五婶娘说了。”
“说了什么?”林氏反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气道:“我说呢,姚六妹今早对我冷着张脸作甚?合着你早回绝了她!”
说着尤不解气,林氏放下手里的针,点她两下,“我年轻时要是碰上一个好的,二话不说就改嫁了。”
“当真?五婶娘说娘年轻时是村里一枝花,林桃花,桃花可不少哩。”
“休要打岔!”
“那行,你说话时手里别停啊,我看你今日没做几个香囊,这可不成,咱们还指着这个过日子呢。”
林氏瞅了一眼旁边的绣筐,这两天净想着劝她改嫁,手上确实做得慢了。
周芜又说:“怀游这一趟出去有点久,也不晓得出货顺不顺利。”
五婶娘的儿子赵怀游在沈家的商队里,南来北往跑买卖,婆媳俩做些香囊让他带出去卖,一趟下来也能挣个二三两。平日里再捡些野山货,日子倒也过得去。
一提起这个,林氏的心神就被拐跑了。按理驱蚊防暑的香囊,夏天最是好卖。但买卖这种事,林氏不敢说绝对,不过她道:“快回来了,走时说要回来秋收的。要是卖得好,咱们家也把屋顶修了。”
家里的三间四架梁是七八年前周芜和赵怀宝成亲时建的,新房子没住多久赵怀宝就被拉去当兵。再后来陈县被起义军占领,殇帝久攻不下,命人决江堤,大水飘没十余县,冲毁房屋数万。
他们家的房子还算好,当时建的青砖瓦房,现在还能住。就是堂屋四处漏水,底下需放着木盆接水,滴滴答答和着外面的风雨声听着有些热闹。西屋原是林氏住的,屋顶破了个洞,床也都泡坏了,没法子住,只能祖孙三人挤在东屋的床上。
不过,东屋的那张床,周芜总担心哪天一不小心就塌了。
周芜说:“没个二三两银子怕是修不好。”
林氏道:“也不用修多好,请工买瓦,再吃两顿饭,差不多一两出头就成了。”
“一两怕是不够的,至少大门要换一换,风要是再大一点,便要吹塌了。”
林氏望了一望秋风里颤巍巍的大门,像个拄了拐杖的古稀老翁。她赞同地点头,“门确实要换个结实的。”
周芜一点点说着家里哪些要修理,哪些要更换,林氏的心思便跟着她的话头跑,哪还有工夫提改嫁的事。
周芜低着头轻轻捣香料,杏眸里笑意浅浅。
等到天色渐暗,她道:“娘,雨天路滑,你早些去夫子家接安宝回来。”
“行。”林氏放下针线,撑起伞走到雨里,想起来了,说:“又叫你蒙混了过去,你且等着晚上再同你讲,反正躲是躲不掉的。”
周芜只笑笑不回她,弯腰搬起绣筐放屋里去。
趁着她去接安宝,周芜去厨房准备晚饭。祖孙俩爱吃面,晚饭便做菌菇面罢。
她洗了手,先把面和上,等林氏接了安宝回来面团也醒得差不多了。菜倒不必做,前天村里有户人家上梁,请林氏过去帮忙烧菜,带回来些吃剩下的菜。还有几个四喜丸子没吃完,周芜闻了闻,没坏。
忽听鸡窝里一声“咯咯哒~”,周芜摸进鸡窝,找到了一枚热乎的鸡蛋。还真叫林氏说着了,这只母鸡晚上会再下一枚蛋。
周芜拍拍母鸡的小脑袋,“今日表现不错,等安宝回来让他捉蚯蚓奖励你。”
这一等却等了许久,等到外面雨停了,黑漆漆一片,只有呜咽凄凉的风声在小院子里回旋。
“娘,安宝?”周芜站在门口呼喊,空旷的乡野,清脆的声音传去很远。她又高声喊了两声,依旧无人应答。她一人站在空旷无边的夜色里,心里也空落落的。
她皱了下眉,转身回屋提上灯笼去接人。想起前阵子隔壁村有两个女人走夜路遇害,便又进柴房拿上砍柴刀。
凉风一阵阵往衣襟里灌,耳畔鬼哭狼嚎听得人心里发毛。周芜拉了拉领口,不敢回头一直往前走,直到岔路口,终于听到林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骂骂咧咧,且中气十足。
周芜终于松了口气,喊一声:“娘。”
那一头林氏回道:“你怎的来了?”
“你们回来晚了,我有点担心。”
“有啥好担心的,这条路我走了大半辈子,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家。”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跟前,周芜提起灯笼,瞧见林氏的比甲裹在安宝身上,有些奇怪。她还没开口询问,林氏便愤愤道来。
“张东财不是个东西!咱不就是没同意亲事嘛,他竟然小心眼到作践孩子。天上下着雨,他让安宝在雨里罚站。还说什么咱安宝忤逆师长,放他娘的狗臭屁!天底下就没有哪个孩子比我们安宝更懂事了。”
家里就这一根独苗苗,千辛万苦护着长到这么大却叫别人如此磋磨,要不是安宝拉着林氏,她恨不得与人拼命。
周芜听得心揪起,蹲下来摸一把小孩的手,冰冰凉,她沉下声道:“先回去。”
到了家,林氏去烧热水,周芜抱了柴禾在东屋点上火盆,给安宝换掉身上的湿衣服。
他一直低着头,安静得过分。
屋里也很静,静得能听到堂屋滴滴答答漏水的声音。
周芜轻声问:“能告诉娘,发生了什么事吗?”
烛火映着安宝稚嫩的脸,与周芜小时候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不过周芜小时候要圆润一些,也不似他这般小小年纪绷着一张脸。明明才七岁大,却已有老成沉稳的模样。
等了好一会儿,他也不开口,但一双小手紧紧抱着周芜,周芜猜道:“此事与娘有关,可对?”
小孩蓦地睁大眼睛,与周芜如出一辙的杏眸里写满了惊奇。
周芜轻轻笑了,“我们来分析一二,可好?”
听了这话,小孩双眼放光。
从安宝有记忆起,每每遇到难事,母亲总说这句话,然后大家一起商讨一起解决。虽然日子很艰难,但他们最后都会闯过困境。因而安宝对“分析”一事非常感兴趣,并极其喜欢参与其中。
周芜说:“不急,一会儿吃过晚饭,我们慢慢说。”
安宝却急了,“娘,我先讲给你听嘛。”
自从周芜拒绝了张家的媒人,张东财同安宝说话便总是阴阳怪气。每天点他名背诵,今天要安宝背的那一段三字经还不曾学到,安宝说不知,他便大发脾气。
林氏走进来,手里捧一碗姜茶给安宝,“喝了去去寒,莫生病。”
等他喝完,林氏戳他脑小袋,“你素来机灵,这回怎的犯傻,他叫你站雨里你便站雨里?你要是有个好歹,叫我跟你娘如何是好?这不是要了我们的命吗!”
安宝欲言又止,自责地低下头。
“是因为交了束脩和修金。”周芜摸着他的头顶,头发还没干透,干燥粗/硬,这倒不像她细软。
安宝倏地抬起头,“娘,你为何总能知道我心中所想?”
周芜微微抬了抬下巴,静谧的夜里,烛火的微光笼在她身上,仿佛罩了一层神秘的薄纱。她眉目柔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在安宝心中宛若神明,无所不能。
周芜摸了一下小孩的头顶,“好了,现在来说说你的想法。”
这还是安宝第一次作为被商议的当事人,他有些激动,挺直了身板:“娘,我不喜欢张夫子,不喜欢张夫子的娘,也不喜欢跟我一起读书的二狗子、虎子,我不想在张家读书。”
林氏也舍不得孙子受委屈,但是一想到给出去的粮和肉……这还没读几天呢,合着他们娘儿仨辛苦大半年全便宜了张家。
祖母的沉默让安宝低下了头。
周芜抬起他的下巴,“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想法?”
在母亲鼓励的目光下,安宝鼓足勇气说:“想要回咱家的粮和肉。若是要不回来,我还去读书,反正不能让娘和祖母的辛苦白费。”
林氏到底还是更心疼孙子,道:“咱不去读了,咱家的粮也得要回来。狗东西收了礼便该好好教咱的孩子才是,就因着咱拒了亲便磋磨一个孩子,心肠简直黑透了,得亏你没瞧上他!”
说完了,一大一小都看着周芜,等着她出主意。
周芜有些好笑:“时候不早了,先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