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魔王
严冬腊月,窗外落雪簌簌,漫天纷飞,屋内烛火摇曳,光亮如昼。
国子监学堂内只有三三两两几个监生。都是官宦人家的少爷,这样冷的天,纷纷派来小厮告假。
国子司业早已见怪不怪,自入了冬起,学生的数量每日都不同,遇上雨雪更是成群结队地不来。
罢了罢了,各自有路。
倒是沈家的公子,体弱多病,竟从不缺席。司业目光流转,落在一人身上。
只见一个少年,端坐桌前,十分专注地聆听博士的讲学。身着厚厚绒袄,许是太冷,立起的毛领紧紧裹着,遮住整个脖子和下巴。翻动书页的手指从袖中伸出,纤弱细长,握起笔来写出隽秀小楷。
司业一边看着少年一边暗自惋惜,可惜了,他父亲刚坐上太傅的位子没多久,一场风寒竟将命给搭上了,三十二岁的年纪,当真英年早逝。
年少登高科,大不幸呐……
少年听得十分认真,时而点头认同,时而蹙眉思索。
终于到了散学之际,天已然黑透,雪却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随风裹挟,琼华满世。少年收拾好东西,穿上狐皮加绒大氅,身边小书童撑起伞,他裹紧大氅,向风雪中走去。
身后,顾令衍大步追上,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少年回头,精巧的小脸上鼻头冻得通红,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仿佛藏着明亮月光,下半张脸躲在大氅的毛中,尽显娇弱之姿。
“灵雨妹妹,果然是你。”顾令衍喜出望外。
“嘘——小点声。”她谨慎地朝四周张望,见无人看向他们后,这才放下心来。
原来,那位清秀少年竟是个小娘子扮的。
顾令衍与她一同并肩向马车走去,问道:“你兄长又病了?”
少女嘴中哈出一口雾气,唉声叹气道:“是呀,今天这样冷,哥哥实在是咳得厉害,我就偷偷替他来上课啦。”
少女名为沈灵雨,是先太傅沈桓的女儿,沈星言的双胞胎妹妹。沈桓的夫人姜妧乃成国公三女,弹得一手好琴,画得一手好画,又因美貌过人引得求亲者踏破成国公府的门槛。
才貌双绝,又是名门世家,姜小姐在一堆求娶的世家公子中挑挑拣拣,却谁也不满意,任凭姜夫人怎么劝都不肯松口。
在姜小姐磨磨蹭蹭扭扭捏捏下,终于开口,非礼部员外郎沈桓不嫁。
礼部员外郎?沈桓?是谁啊?
姜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国公贵女,就是做个王妃都是不在话下。武将世家,一辈子舞刀弄枪,如今大景朝重文轻武,因此也将家中几个女儿都培养得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姜家是想找个文官清流人家,可没想过要找个清贫人家呀。
沈桓出身寒门,十年苦读换来金榜题名,年纪轻轻也官至从五品,可谓是年轻有为。只是他父母双亡,实在是没有丰厚家底,养尊处优的姜小姐嫁去,不就是去精准扶贫的吗?
姜夫人不同意,姜小姐哭天喊地非他不嫁,姜夫人对着姜大人哭天喊地闹着要上吊,姜大人一边是爱妻一边是爱女,成日吵得头晕眼花,无奈之下派人彻查了沈桓的底细。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他是景和四年考中的探花郎,当年才十八岁,是景和年间最年轻的进士,进了翰林院成为编修,如今才过了两年,竟已升至礼部员外郎。
优秀是真优秀。
除去实在是清苦的家境,样貌、人品样样挑不出错,可是这家境实在是除不去啊,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姜小姐也就是两年前,在街边第一次见到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沈桓。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1。
一眼就沉沦。
在几经曲折下,姜小姐还是如愿嫁给了沈桓,成为京中怀春少女羡慕的沈夫人。沈桓的事业也平步青云、如日中天。
只是,二人婚后四年才有孩子,而且一举诞下龙凤双生子,本以为苦尽甘来,终于人生圆满之际,发现长子生来孱弱,女儿已经放声啼哭时,儿子的小脸却憋得青紫,一声不吭。
这可吓坏了沈桓,幸好生产时怕胎大难产特意请来了郎中,在一番拍拍打打下,儿子终于发出第一声啼哭。
悬着的心还没放下多久,大家渐渐发现,沈家的公子怎么一直在生病?
小姐沈灵雨继承了姜家武将世家的良好体魄,已经上蹿下跳满府跑的时候,小公子沈星言走路还需人搀扶,三天一小病,五日一大病。
沈夫人忧心忡忡,责怪自己不争气,没有带给儿子一个强健的身体,而当日难产,历经千辛万苦才生下这两个孩子,身子亏空的厉害,无法再度有孕。
纵使再不情愿,她还是向沈桓提起了纳妾的主意,不料沈桓竟拒绝得干脆。
此生一夫一妻,一双儿女足够了,儿子身子虚弱就好生将养着,长大了就好了。
沈桓这样说道,教沈夫人感动不已。一改往日的舞文弄墨,拿起佛珠潜心礼佛,每日祈求佛祖菩萨让儿子健健康康地长大。
沈星言因为这病弱身子,受尽呵护照料,沈灵雨年幼不懂,总以为自己遭到忽视,她异常顽劣,只是想要得到和哥哥一样的重视。
然而这一切,都在她七岁那年风云突变。
那天,暑热炎炎,蝉躲在树荫里鸣个不停,沈灵雨逃了书院的课,带着佩玉在府中的池塘边捞鲤鱼,手里的鱼食都散尽了也没捞上来一条。
“你去再拿些鱼食来,我就不信今天一条也捞不上来!”沈灵雨嘴上说着,手里拿着的网倒一点儿也没停下。
佩玉刚跑远,沈灵雨眼见一条小鱼就要被逮到了,手猛地向前一伸,身子一个重心不稳,跌进池塘中。
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哪里会凫水呢,连喝了几口池水后连叫人都吓忘了。正值烈日当空,池边也没有下人当值,佩玉带着鱼食回来时,远远望见正在池水里扑腾的小姐,惊慌失措的她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跑去喊人,闻声而来的是刚从书院回来的沈星言。
沈星言见状二话不说直接往池里跳,捞起妹妹就往岸上送,自己却体力不支就要往下沉,佩玉带着一众小厮匆忙去救少爷却为时已晚。
这天夜里,沈灵雨没过多时就悠悠转醒,沈星言却溺毙鲤鱼池。
从这一天起,沈灵雨的噩梦开始了。
沈夫人一病不起,生了孩子后身体的亏空,如今经这一巨大打击的催化,直接倒下,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沈桓刚刚升上礼部侍郎,忽闻噩耗,策马归家途中落马,头撞地不治而亡……
“小姐可真是混世魔王,自个儿顽皮还把少爷拖下水,少爷没了,还害死了老爷夫人。”
“就是,娘胎里就抢着少爷的营养,怕是灾星转世呢。”
“造孽哟,沈府这下是完了,也不知道咱们又要被卖到哪儿去了。”
……
从哥哥死后,沈灵雨每日都能听见这样的话。声音虽低,却声声如爪,挠着沈灵雨的心,鲜血淋漓。
姜家承办了沈府的丧事,本想将孤身一人的沈灵雨接回家,而沈灵雨在灵前长跪不起。身后是所有人小声的议论和谩骂,“扫把星”“丧门星”“克死全家”这样的话声声入耳。
跪在灵前时,沈灵雨想,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希望当时死的人是自己,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弥补。
突然,年仅七岁的沈灵雨起身朝廊上柱子冲去,最终撞柱而亡。
再次睁开眼时,她以为自己自杀失败,而佩玉笑嘻嘻地坐在床边说着池里的鲤鱼又大又肥,红彤彤的一片甚是好看。
她又回到了落水的那一天!
沈灵雨泪如泉涌,这一定是上天给了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
只是好景不长,三年后,沈桓再次升官,成为大景朝最年轻的太傅,人人都道沈桓年轻有为,实属不世之材,但恰恰是这一次升迁,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圣上早年随先帝征战,身子落下些毛病,近几年日益严重,太子年幼,朝中几乎是摄政王杭忠亮把持朝政。
摄政当权,沈桓破格提为太傅,就为与他分庭抗礼。
旁人只知沈太傅是突发恶疾暴毙而亡,唏嘘不已,而沈夫人成日以泪洗面,兄妹二人即使年少,仍能察觉此事蹊跷,只是奈何年纪尚小,无法查明真相。
为寻父亲身亡真相,沈星言决心有朝一日进入朝堂,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只是他的身体实在太差,三天两头地一病不起,这卧病在床的日子,都是沈灵雨女扮男装替他去国子监上课。
今天又是个天寒地冻的大雪天,沈星言从早到晚咳得肺都要出来了,沈灵雨换上男装去了国子监。
兄妹二人长得极像,只是沈灵雨的个头矮上一截,只要不常站着,还是发现不了端倪。
顾令衍与兄妹俩从小一起长大,这自然是逃不过他的法眼。
“今天冷极了,连那些哥儿都不肯来上学,你倒是挺有毅力。”顾令衍将他的皮毛护手递给沈灵雨,“戴上这个,暖和些。”
沈灵雨从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氅中伸出手,手里握着一个用粉色绣花绒布包着的汤婆子,笑着拒绝道:“多谢游衡哥哥,我有这个啦,现在我也大了,不能在书院读书了,能来国子监听课倒是我梦寐以求呢,这样的雪天算不了什么。”
顾令衍笑了笑,还想开口,沈灵雨已经走到她家的马车,停下脚步,朝顾令衍行礼道别,挥了挥手说道:“灵雨的马车到了,多谢游衡哥哥相送,雪天路滑,还请游衡哥哥路上小心。”
说罢,抖去落在衣衫上的雪,进了马车。
顾令衍微微颔首,让在一侧,目送马车驶向夜幕之中。
沈灵雨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兄长,沈星言更是继承了姜夫人的美貌,加上病弱的身躯,浑然一副捧心西子的模样,此时的他靠在床头,发丝微乱,脸色苍白如纸,手里抱着个汤婆子,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
还是咳得厉害,一句话说不完就要断断续续咳上一阵子。屋内火盆烧了好几个,温暖如春,沈星言还是嚷嚷着冷,沈灵雨将汤婆子重新换上热水,塞进哥哥的手里。
“药吃了,可有好些?”
“咳咳……咳……吃了,只是,没什么起色,明日……咳咳……可能还要劳烦妹妹去一趟了。”
“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这雪到现在还没停呢,待到雪化,更要冷个几日。”
拉过沈星言的手,搭上脉,屏气凝神,片刻,又接过今日郎中的药方查看,再仔细检查剩下的药渣。做完这一切,才堪堪放下心来。
为了沈星言的病,府中干脆请来一位从太医院退下来的林太医住下,沈灵雨偷偷跟着林太医学习医术,平日里自己又饱读医书,就为了能多个人照顾兄长。
林太医见沈小姐聪慧刻苦,也干脆将他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直到去年,林太医实在是年事已高,被儿子接回家安度晚年。新请来的郎中沈灵雨实在还放心不下,这才每日多留一份心。
将沈星言的手塞回被子里,再将被子掖好,直到捆成一个粽子才满意,“今日早些睡,明日让厨房用川贝炖雪梨,喝了润润肺。”又交代了屋内小厮,若是夜里又严重了,及时来告知她。
回到自己屋内,扯下簪子,松开发髻,擦去特意描粗的眉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从前的她总是想起七岁落水后的事,如今变成了五年前父亲去世时的场景。
一口粗糙棺材送回沈府,只说是外务途中染上风寒,加之连夜操劳,一夜都没挺过去,随从临时买了棺材匆匆赶回京中,重新收殓时,兄妹二人注意到父亲全身黑肿、嘴唇乌紫,这绝不是单纯风寒而亡。这一画面刻在他们脑中,永生不忘。
和沈灵雨一般难以入睡的,还有国子监的祭酒大人,他得到消息,太子明日要亲临国子监,真是不知这小祖宗又在打什么主意。
注:1引用孟郊《登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