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书室里话音刚落,门外又响起阵脚步,德庆领了一干人来,在外面道:“陛下,伤药备好了。”
文令仪还在等拓拔宪答覆,琥珀眼中很是诚恳,“陛下认为呢?”
“朕觉得……”拓拔宪向她靠去,逼近她时,身上的气势将她紧紧包围,鹰眸中是她倒影,插了凤簪的娇花美人。可单是看着她、逼她顺从,总让他觉得不够。
他一侧头,长臂绕过她,取下她两手间的兵书,就桌案一丢,将她凌空高高抱了起来。
文令仪腰间的佩环急促相击,陡然升腾的高度让她忍不住两手勾住男人的肩膀,“你……”
拓拔宪被她柔掌依偎般地一攀,心神微荡,唇角扬了扬道:“朕考虑考虑。”
文令仪大喜过望,“真的?”
拓拔宪抱着她走到桌案附近的太师椅,弯下了腰,轻放在椅面上,顺手抚平了她的裙面,成天握笔拿弓的大掌做起这些事来,倒不显得生疏。
文令仪并了并膝,莫名感觉怪异,刻意忽略了,还要继续问他说的话算不算数,只见他朝门口直直走去,高大背影还是那样威严凛然,看不出是会照顾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受,喉中哽住了般,委屈不已。
当初他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往前数几朝,不乏退位让贤的事,朝廷里那么多的将领都投向了魏国,还不足以安他的心吗?哪怕……是将母后和太子哥哥一辈子圈禁,只要一家人还活着,她都不是孤身留在世上。
母后走了以后,谁还会记得她第一声叫的“阿娘”,六岁时换下的第一颗牙,晴朗的天气中由宫人们攀着竹梯子,妥帖地放到了屋顶上,还有她被鹅软石绊倒的哭,绣了第一只香囊的笑,不盖被子躺在玉簟上着了凉,当夜就发起高热……
“那些石头不乖,襄襄不哭……”
“原来襄襄是小织女……”
“襄襄不怕,明日,等到明日就病好了……”
不会再有了。
真的。
最后一面时,父皇让她一定要找到文洛,有文洛才有希望。母后悄悄对她说,逃出去,不要回头,宫里最珍贵的是襄襄。
她没有听母后的话,在所有人都以为宋国的公主去了南方时,重新回来了。
后来的一切发生的顺理成章。她打听到文洛被囚在掖庭,等候发落。彼时的太子妃又要寻女奴固宠,她说自己自小入宫,父母离世,战乱一起不知道去哪里,只想有个落脚地。学了些服侍男人的规矩后,就被送到了拓拔宪身边。
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八年。
有时候她不愿意回头想,总觉得不想,母后就还在身边,她还是有人疼爱的襄襄。
文令仪视线向下一垂,柔掌握住压裙角的佩环,丝丝凉意让烧灼的心口减了些疼意。
其实她现在渐渐习惯和他的相处。他是马背上长大的鲜卑人,游牧族人,重欲喜美色,大概对她的身子很满意,她能感受出来。时间长了,倒没那么难受,反而摸清他放松之后会好说话些,便觉得也是个机会。
但今日这样她看不透,特意叫了她来,什么也没做,就是陪着他,到后来竟然还翻阅起了兵书。心情要是不好,绝不至于这样。
明明她才挠打了他,留下的痕迹不知情的人看了都会怕。
总让人觉得,他在谋求别的什么东西。
不管是什么,她不能给。
是他下令屠戮宫闱,她知道。
文令仪一阵冰凉,熟悉的恐惧从衣袖钻入,像夏季多密的纱帐都挡不住的黑虫,熏起浓浓的艾草也无用,无孔不入。
“襄襄。”
拓拔宪已把治外伤的药拿了过来,药瓶摆在两椅之间的高足方桌,伸出古铜色的手臂,坐着叫了她一声。
文令仪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见到他,像是从冰室突然回到了艳阳底下。
无论冷与热,他都是始作俑者。
她忽然笃定一件事,如今他不会伤害她,就如同当初他若得知她是宋国公主、绝不会放过她。
原因很简单。
君王富有四海,追求锦上添花,想获得天底下所有不属于他的东西。乱臣贼子则只求大局为重。
也不是他变得仁慈了,而是局势变了,宽容于如今的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放过她,放过吴池那些人,放过哥哥与舅舅……
如果她因此大受触动,就太愚蠢了。
“妾给陛下敷药。”文令仪淡淡一笑,从四五寸高的白瓷药瓶倒出药粉,把着细长银匙,认真地铺在他手背上。
拓拔宪被她专注的神情吸引,在她给自己系上布带时忽而问道:“有没有这样给绍儿换过药?”
“没有”,文令仪笑得无奈,“他不愿妾在旁看着,说怕妾只记得他狼狈样子。”
拓拔宪原本没多在意,却在她神情变化间敏锐意识到了些许不同,不动声色道:“刚才你说想去东宫陪他?”
文令仪收了笑,淡淡抬眼,“陛下考虑好了吗?”
其实她已经不抱任何期待,好不容易夺来的,他怎么会轻易让与旁人。即便那人是他的亲生儿子。
果不其然就听见拓拔宪道:“朕答应你每日都可以见到他,但去东宫陪他,不妥。”
文令仪没有失望,收拾着瓷瓶,摆正银匙,眼睫停在一个正好的位置,叫人看不出她眼底情绪,“好。”
拓拔宪原以为她会追问如何不妥,想借机提起这些日子在筹备的事,没想到她轻易就接受了。
“襄襄,你不问问朕……”
文令仪打断他,“陛下,时辰不早了,一起去绍儿那里用饭罢,他还请了客人,不能叫他在人前失了面子。”
拓拔宪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眸色转浓,也笑了笑,“贵嫔所言甚是。不过朕还有些事,你去陪那两个孩子罢。”
不止一次,每每与她要更进一步时,她就警觉地推开他,循环往复,周如复始。
他不能这样陪她兜一辈子。
……
吃过饭后,文洛又停留了会儿,眼看日光薄了,起身提了告辞。
拓跋绍刚换过药,不宜走动,便留在了屋里。
文令仪送文洛到了仪门,“文小郎君,回去之后该把夏衣预备起来了,洛阳天气变得快,春天眨眼就过了。到那时再准备,只怕来不及。”
文洛回了个礼,“多谢贵嫔娘娘,微臣知道的。那臣这就走了。”
他往外行了十几步,又扭过头看,发现贵嫔娘娘还在,且身影越发像姑姑了。
“微臣走了,娘娘请回去罢!”他站住了,大声说了声。
文令仪见他眼圈微红,却只能道好,走了几步再回头看他,发现他抱起衣袍跑了出去。
“娘娘是在想文洛?”拓跋绍捧了本诗经,挨着文令仪坐下,问了句有僻字的句子怎么读、什么意思,紧接着道。
文令仪道:“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拓跋绍道:“他走了后,娘娘总是看向窗外。”
文令仪摇了摇头,“不,我是在想,回宫之后要如何才能更好照顾殿下。”
“是绍儿,娘娘别忘了。”拓跋绍强调。
文令仪看着他与那人相似的面容,隆鼻薄唇,眼睛却是琥珀色的,不由伸出柔掌,在他脸下遮了遮。
拓跋绍眨了眨眼,“娘娘觉得绍儿像谁吗?”
文令仪放下柔掌,理了理他的衣襟,“谁都不像,你生得很俊朗,日后也定会做个好太子。先生快来了,先坐到位子上等着罢,他这几日夸你用功,比平时长进不少。”
拓跋绍觉得与她疏远了很多,明明早上还好好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竟也生出了和文洛一样的疑惑,“娘娘,是不是孤哪里不好,惹了你生气?”
文令仪抿了抿唇。
没有哪里不好,唯一不好的,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下令杀了他的外祖母,他还有母亲,他的母亲没有母亲了。
她起身,牵起他的手往书桌走去,“别多想。”
……
过了大半个月,期间文令仪一直没再见到拓拔宪,但从别人口中听闻他这些日子在整顿军纪,大发雷霆,处置了不少将军,弄得上下人心惶惶,甚至有人把求情帖子送到了太皇太后宫里。
也就是这几日太子遇刺的消息散了出去,不明就里的朝臣这才恍然大悟,如释重负。
文令仪坐着板舆和拓跋绍从青谷园回来时,感觉宫中气氛也大为不同,从上到下都紧绷着,生怕降下祸事般。
她知道这是拓拔宪生气了,却也和那些群臣一样如释重负。
用什么法子都好,只要别用脉脉温情来折磨她。
到了兴庆宫,倒隐隐有些说笑声,她由宫人扶着下了板舆,又去牵拓跋绍出来。
拓跋绍两只脚还没踏到地上,宫人们已经一连声传着说到了,过不多时,由青雉扶着颤颤巍巍的太皇太后出现在了白石阶上。身后还跟了一大群妃嫔宫人。
“绍儿!”
她见那孩子腿上还未好全,顾不上岁数大了,探着身就要下阶来迎。
青雉一面拦了,又叫宫人们赶紧将殿下扶进宫中,还不容易才将她劝住。
拓跋绍握住了文令仪的手,“娘娘别走。”
文令仪从准备默默跟在拓跋绍身后换到了跟在他身旁。
一时众人都落了座,拓跋绍的礼节被免了,文令仪乍然回宫,要给太皇太后行大礼。
她还未跪下,拓跋绍见也没个东西垫着,这样硬的地心,插了句道:“老祖宗,这些日子都是贵嫔娘娘照顾绍儿,每日都熬到很晚。”
从头到尾一直在这里却并未说些什么的辛夷出了声,笑道:“老祖宗,这是殿下在心疼贵嫔,您还是体恤些罢,别叫殿下怄气了。”
说话间,能看出她隐隐成了身后妃嫔们的主心骨,也在兴庆宫有一席之地。
太皇太后顿了顿,吩咐人在她跟前摆了个绫锦包成的蒲团样儿。
行了礼后,太皇太后道:“今天是个好日子,绍儿好不容易回来,后宫众人也在,就以茶代酒,吃场家宴罢。”
文令仪道是,入了一边妃嫔少些的席位。
拓跋绍便要从老祖宗身边下来,坐到她身边,刚动了动身,见她摇头示意,只好丧着头作罢。
席对面的辛夷目睹了这些,斟了杯茶,命人送了过来,徐徐道:“贵嫔与殿下看着,倒像亲生母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