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好在之后便是太皇太后在说话,她衣饰不算隆重,由青雉扶入了上座,倚着支踵,面带笑意地吩咐大家万勿多礼,宴上都是自家人。
文令仪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做没听见她后半句话,在众人道谨遵令时,略微弓了弓身,便也就坐下了。
刚一坐稳,只见对面的袁念嫦和钟慈音看了过来,有些吃惊。她们在南方也是受过礼仪熏陶的,自能看出一个人诚心行礼是何等模样,这贵嫔娘娘无娘家根基,却以寻常态度对待老祖宗,也太轻狂了些?可等她们偷偷看向陛下,竟也习以为常的样子,若没看错,陛下眼中似乎还闪过一丝笑意?
袁念嫦和钟慈音对视一眼,各自点了下头。
——小门户出身,性情又这般的,最容易拿捏了,也适合用来做筏子,过后割断瓜葛就是了。
座上的老祖宗看了底下一圈,发现人都齐了,只是少一个用来做名头的长公主,问青雉道:“阿冉不是说了来吗?”
青雉忙道:“公主说是又病了,不便出宫门,还请老祖宗宽宥。”
老祖宗倒也没追究,“她身子总这样弱,出不出门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养好身体。找几样补气血的药材送去,叫太医署多加留心。”
文令仪在底下听着,也回忆起来。
这位长公主拓拔冉,七年前也是公主,鲜卑有名的美人,十四岁,也就是在魏国都城仍在平城时,许给了一个名叫乌檀部落的王。大婚当日,拓拔冉由一队精兵护送到了乌檀部落,即将合帐之时,精兵暴|乱,与埋伏在乌檀地界的间谍共同诛杀了乌檀王,并与前来接应的魏军大部里应外合,杀光了乌檀王室,将此部落纳入了魏国版图。
自那时起,拓拔冉便养在深宫,锦衣玉食不断,却也成了多病之身。
文令仪无从得知这位长公主在新婚当日经历了何等的心绪起伏,也不知她是由于怨恨还是愧疚染上病症,但同为公主之身,又都有难以放下的牵挂,如今同处魏宫之中,不免让她觉得同病相怜。
其实母后自小并不拘束她,也用军政之书教导过她,何尝不明白若能真正收复一地,便是牺牲千百人也不足为惜,何况是一位公主?
但身处其间,尤其身为女子,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只觉鲜卑人的毛孔里都透着血腥与贪婪,哪里都索求无度,和中原的礼教仁义背道而驰。
——她厌恶极了。
拓拔宪许是发觉了什么,眸色暗了暗,只是并未发作,转过头对老祖宗道:“开宴罢。”
长长方方的红地衣上,安放了诸多的器乐,琵琶、胡琴、笙箫、笛阮,尤其正中一把堪比焦尾的古琴。乐伎们应声而入,自胸以下的长裙竖了相间了朱蓝两色,披帛如薄云般落肩。行了礼,一丝不苟地或立或坐,把持了乐器,开始奏起东城、行行、涉江、生年诸多曲目。
文令仪闷闷地听着。虽这些乐伎弹拨了很雅正的洛音,也听得不怎么入神,还因为和从前宫中办的乐宴很像,却人非事异,满食案的瓜果玉馔都食不知味。
拓拔宪几次看向她,不是在垂着头瞧向桌上,就是抿了口茶,放下瓷杯,用绣帕轻轻拭唇。他屈指敲了敲身前的桌案,殿中乐音顿时停下,等着他发令,连老祖宗也问他怎么了。
拓拔宪淡淡道:“贵嫔,你不喜欢这些曲乐吗?”
文令仪回过神,大庭广众之下自然知道不能驳他面子,勉强朝他方向看去,细声道:“妾很喜欢。”
声色柔美,说的话却极平淡。
拓拔宪积了团火在心上,几天不见她,本就想得厉害,算着她气也该消了,便特意让人编排了洛音乐宴,还问了些臣下,皆说古十九诗散淡自然,编为曲乐该不错,便下令新编了演奏。没想到她今日这般态度,竟还不如几天前分开那时。便举了玉杯道:“你既喜欢,朕与你共饮一杯。”
他仰头喝了一大半,叫德庆将玉杯送到她案上去。
春羽接了过来。
文令仪咬了咬下唇,不想吃他口水,那日他留在她身上的已足够多了,简直形同占地为王。
众目睽睽之下,她道:“陛下用过,妾怕污了玉杯……”
“喝。”拓拔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文令仪呼吸微急,稳了稳道:“还请陛下谅解。”
春羽见势不好,惴惴不安地试着打圆场,笑道:“陛下,娘娘,奴婢斗胆进言:陛下所赐,固不当辞,只是娘娘所虑也并非全无根据。不如这样可好:奴婢将残酒倾到娘娘所用杯中,娘娘再喝,便没了此前顾虑了。可以吗?”
文令仪还是不愿,那日他举着她的腿儿扎进某处,将鼻息喷在腿间,喝了他饮过的酒,不就如同她也……
很脏。
只有他才会想着吃。
渐渐地,她想到他甚至还问她觉得如何,脸颊染上薄红,气的。
拓拔宪却笑了,显然也领会了此间意思。她又羞又怯,七年过去半分都没长进,和处子也没差,怎么弄都觉得意犹未尽。又蹬又踢不假,却也敏|感,含住了不放,也就偃旗息鼓地软了腿。
想着她那时娇态横生,拓拔宪气散了很多,但酒是一定要她喝的,便道:“就依你身边之人所言。”
白中带青的桑落酒经由春羽之手,徐徐注入了文令仪的瓷杯中,最上层起了些许浮泡,酒香醇腻。
文令仪忍了忍,几次想摔杯在地,最终还是捧住了瓷杯,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倚着支踵呛出了声,用衣袖掩了掩,秀气得很。
拓拔宪还未示意,春羽已跪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娘娘还好吗?”
文令仪摇了摇头,斜斜插在鬓间的步摇随之一晃,在她脸上闪过细细的影子,偏又低着头,叫人辨不清她神色如何。
拓拔宪收回目光,唤了德庆回来,靠着扶手,又敲了敲桌案,乐宴再起。
清雅的乐声中,老祖宗瞄了眼嘴角绷紧的帝王,轻声道:“这样逼她,会适得其反。”
拓拔宪懒懒道:“老祖宗放心,孙儿心里有数。”
既然讨好她无用,便要让她偶尔也知道知道,就算她再厌恶他,也别想离开他。
一旁的辛夷将这些看了个清楚,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这位所谓的贵嫔是谁,旁人不知,她可是清楚得很。低贱无比的女奴,不知这几年被人藏到了哪里,七年过后竟然又回到了宫中,还一跃成了三夫人之一的贵嫔。可她的态度也着实奇怪。不柔媚侍奉,反而同她仰仗的君王别着性子,全然不是闹小脾气,看起来是真的抗拒。
辛夷吃过了亏,沉稳许多,没打算把这件事轻易捅出去,默默地喝下了馥丹斟的桑落酒。刚要将视线从那贵嫔身上移开,修长的眼儿却兀然顿了顿——她左手执杯,倒还保留了昔日的习惯。不由想了想,印象中似乎还有个人,也是个汉家女子,比起右手,更常用左手些。细想,却又断了思路,便也没再计较。
袁念嫦和钟慈音却不同,两人再度入宫,是抱了很大的希望,更想着做成些什么一雪前耻的,天知道这些天在家里受了多少闲言碎语,积攒的闷气足足可以塞满十大间坐宅,甚至还安放不下。
抱定了这样的志气,两人就有意识地拾起交际的手腕,先是起身向老祖宗拜了拜,说了许多祝她老人家康健长寿的话儿,还道:“臣女得入宫中侍奉公主,蒙赖老祖宗赏识,真叫我们两个无以为报。”
又向着拓拔宪献酒,“陛下励精图治,才有今日清平景象,请陛下受臣女一盏酒,只当全了臣女一番心意。”
拓拔宪嗯了声,随口赏了她们些东西。
袁念嫦感恩戴德,便准备坐下。
钟慈音却还站着,很不好意思地一笑,“除了酒,臣女还学了支舞,想着公主若无聊了,还可让臣女随便跳跳聊以解乏。公主既不在,便想献献丑,叫老祖宗和……”她轻抬了抬眼,看向拓拔宪,又很快地低下眉眼,白净的脸上透着嫣红,“和陛下指点迷津,有不足还可改。”
文令仪本是看向殿门口,也被她这番话吸引了注意,见她齐整端丽地站在那儿,偏又带了些羞涩,很是引人去了解的模样,不由眨了眨眼,有些愕然。
她几次所见钟慈音,南方抑或洛阳,不是暗暗用言语挑拨,就是假装了中人调和,这番模样倒是少见。
但一想到自己身为女子都怦然而动,想来成年郎子更会动心了,便有些喜出望外,甚至下意识轻点了点头。
钟慈音站在当地,余光扫见了,加上座上人没有表态,她难免尴尬,心思一转,便道:“臣女见贵嫔娘娘点头,可是不介意臣女献丑?”
这便将决定的权力从上座之人转了出来,便是拒绝,也不会让她太难堪。
她算盘打得精准,文令仪也准备成全她,大大方方道:“是,本宫许久未见人献舞了,好奇女学士舞姿。”
拓拔宪也看了过来,锋眉微挑,“你好奇?”
她方才几次看向殿门外,都被他撞了个正着,已叫了德庆去查缘故。
她最好是真的喜欢。
文令仪面向他,很肯定地回了个是。
“既如此,那便依你所言。”拓拔宪深深地看了眼她。
钟慈音便和乐伎们说了自己要的乐曲,又告了罪,到屏后将身上的衣裙略一改装,束紧了衣袖,松泛了衣襟,腰间还扣上一条勒得紧紧的革带,赫然一个鲜卑女郎形象,腰臀分明、酥云高挺地重入了来。此前端庄,此刻明艳,对比之下,明艳得越发突出,叫人难以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至少文令仪是这样以为的。
她自觉有了把握,等钟慈音兜揽了拓拔宪而去,她只须避过春羽,便可和裁云说上几句话了。
时而柔糜时而激荡的乐声响起,与之相伴的,是刚劲和柔美结合的舞姿,因有刚有柔,所以其间的柔越发叫人心驰神往……
文令仪悄悄向拓拔宪看去,却被捉了个正着,只见他微微狭了狭目,眼中透露的幽光并不好惹。
她迅速挪开眼,平复着突然跳得很急的心跳。
不过对他会这般看她倒也理解。大概每个人为美色所惑时,都不希望被人捉个正着罢?鲜卑人也不例外。
她下了很能说服自己的论断,再次看了眼紧闭的殿门。
一曲舞毕,老祖宗倒很高兴,对着钟慈音道:“你很有心,许多动作便是由那些鲜卑女子去跳也未必跳得准确了,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还是丢不得。”她侧过头问拓拔宪,“宪儿,你看是不是?”
拓拔宪淡淡道:“确实不错,心意也是好的。”
其实他并未细看,自然分辨不出和舞伎的差别何在,但既召了两人入宫,总要给些面子。至少这段时间。
钟慈音连忙顺着他的话道:“多谢老祖宗和陛下不嫌弃,臣女也是想着魏汉本为一家,所以编了这支舞,寄托了臣女的小小心意。”
出乎意外地,拓拔宪追问了句:“你说魏汉本是一家?”
钟慈音红了红脸,磕磕绊绊道:“臣女……是如此想的,便如此说了……都是些胡言。”
在她以为,这几乎就是在暗示什么,忍不住看了座上人一眼。
只见那人竟笑了笑,道:“不是胡言,是天经地义之言。”
钟慈音心跳得飞快,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即便座上人并非君王之尊,只要他愿意追求于她,虽是异族郎子,这般的英俊多情,她大概也是肯的。
两人的“眉目传情”让文令仪越发放心,悄悄松了口气。
钟慈音却担心自己拔了头筹会惹人不悦,首要的便是安抚好这贵嫔娘娘,便道:“陛下所言,臣女会铭记在心。还想问问贵嫔娘娘,对臣女之舞有何点拨?”
她盈盈地到了这边席前,行了个深深的礼。
文令仪道已很好了。
“那臣女敬娘娘一杯,好吗?”她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文令仪应下,才要回她一杯,春羽悄悄道:主上说了,不让您在席间饮酒。
文令仪不忿,抿了抿唇,气得两颊微鼓。
那她刚才喝的是什么?难道不是酒吗?
春羽笑道:“钟学士,娘娘晚间饮不了太多酒,不然睡不好觉。您敬的这杯酒,奴婢们替娘娘还了。”说罢,她斟了杯,递给了身后的云童。
钟慈音笑容微僵,从齿缝中说了声好。果然再怎么样,到底善妒,明摆着是给她下马威。
她希冀着那人能救她于水火,却等了又等,只等到那云童喝干净了酒,杯底亮给她看。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文令仪见拓拔宪还不行动,仍旧安安稳稳地坐等乐宴结束,丝毫没有召钟慈音前去侍寝的意思,不免有些急。
于是在不甘示弱的袁念嫦来敬酒时,她对春羽道:“到了宴上,总要喝一些的,万一便练出来了呢?”带了些强势命春羽将桑落酒倒入瓷杯里,满满当当地回了袁念嫦。
过量的桑落酒一入口,她就被辣得脸色通红,鼻尖呼出的也尽是酒香,眼儿很快就迷迷瞪瞪地半含半露,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卧了下来。
过了会儿,乐伎们还在演奏,到了哀婉缠绵的涉江一节,她昏昏欲睡。
“回……回去……”她扯了扯春羽的袖子。
春羽悄声道:“奴婢都说了娘娘受不住的。”话虽如此,还是托住了她软软的身子,带着她告罪请离。
拓拔宪见她站都站不稳了,本想过去抱了她离开,老祖宗却又在场——老人家还在兴致勃勃地问着钟慈音话,便允了春羽带她回去,还叫关好车窗。
文令仪一到了车上,便倒在车壁上,昏睡了过去。
銮驾回了含光宫,裁云和云童扶了她下来,春羽小心地跟,怕她一时摔到了后面,自己也能接住。
文令仪似没了意识,却还知道这些人要带自己去休息,只是喝了酒头疼,哪里愿意睡去,只想着闹腾。遂抱住了裁云不撒手,以表抗争,“不去!我不要去!”
云童见裁云没法子,想上手来帮,却被文令仪打掉,瞪着饱含水雾的眼儿娇气道:“你要带我去哪里?不许!”
连春羽也没法近身,她缠着裁云一人,似把她当成了稳而不动的房柱子。
没法子,只能让裁云抱了她进去,还得是一步步慢慢地来,不然她要是发觉了这“柱子”是个人,只怕要不肯的。
裁云耳边被馥馥的酒香扫过,“你还愿意信吗?”
转瞬即逝,她几乎以为是错觉,难以抑制地眼角湿润,分缕血丝覆在了眼珠。
等到了寝殿,春羽在前将门打开,扶着门框挡住边角,叮嘱道:“小心些!别伤了娘娘!”
文令仪说过后才想到,裁云早已口不能言了,到了这里面,见她毫无反应,竟没有失望,只是伤心地推开了她,跌跌撞撞朝美人榻而去。
裁云愣了下,赶忙跟过去,在她摔去地上时垫在了她身下,含混模糊地发出了两个音节。
文令仪浑身一震,被春羽和云童扶起来后还是懵的。
她说的是……
是……殿下二字。
如果她不愿相信了,为什么还会叫殿下?
既然她叫了殿下,也就意味着,她的心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文令仪被人搀在了美人榻上,望着裁云退出的身影,想挽留而不能。演了许久的酒意上头,到这时也真上了头,一头栽倒在美人榻上。
……
再度睁眼,天还是暗的,房里不曾点灯。却不是夜间那种黑不见人的暗,而是阴雨天的晦暗。再加上淅淅沥沥的雨声,听了便知天气不好了。
文令仪一身松软的酒后身骨偎在衾被当中,不想起身。
坏天气时候,当赖一赖床榻的。
她想着裁云昨日的话,盯着方形帐顶,兴奋地想做些什么。
那就起来罢。
反正魏宫里的床榻她睡不惯,一股沉香味,赖也赖不了太久,反而难受。
“娘娘起了吗?”看见帐中人影动了动,宫女上前问道。
穿着合身的素寝衣起了,文令仪回头,见是昨日未去的流泉,问道:“春羽呢?”
往常都是她来做这些的,突然换了人,她有些不习惯。
流泉想到什么,很害怕地一抖,“她……”
文令仪有了不详预感,“快说!”
流泉用食指示意了下琉璃窗外,“春羽姑姑……”
吞吞吐吐的,等不及她说完,文令仪快步走去了窗边。看清了窗外景象时,渐然瞪大了双眸。
流泉道:“陛下昨日也来了,待娘娘安睡了,便……便叫德庆大人处置了春羽姑姑。”
珠帘玉串的雨中,春羽跪在了殿前石阶上,唇色苍白,冷得瑟瑟发抖,似能听见牙关打战之声。却不敢倒下身去,两手的前指按在地上支撑,掌心竖起,十分吃力。
文令仪冲了出去,流泉在后叫道:“娘娘不可!小心着了寒气!”
看见的宫女们也都举了伞跟过去。
文令仪跑到了春羽面前,还穿着寝殿内的软履,厉声道:“你犯了什么错?他要这样罚你!”
春羽冷得发着抖,“娘娘快进去,别湿了脚,等会要病的。”
文令仪执拗道:“你不说,我就亲自去问他!”
春羽低下了头,“奴婢本以为主上昨夜不会来这里的,才答应了娘娘,让燕姑在门前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