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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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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文令仪听了,莫名而起的寒意钻入骨髓中,连骨缝都透着冷。

    她都不知吴池究竟有什么办法,拓拔宪就已先一步知道了吗?

    还是……单纯因为吴池那句话惹了他疑心大作,并无别的什么?

    但无论如何,她都已“自愿”入了魏宫,比起四面受监视的西宁公府,只会更加无计可施。

    因太过惊惧,脸上无法做出其他表情,唯有心如死灰的麻木一色。

    直到一阵轻微疼意从掌间传来,她神情微松了松,纤乌微翘的长睫往下一勾,漠然看了眼。

    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攥实了柔掌,指节紧紧抓着红紫绫罗裙不放,被丝织纹路磨得通红,松开时仿佛正在滴血。

    有谁还记得,如今魏宫,其实也是当初宋宫,鲜卑贼子将它从宋人中硬生生夺了来,霸作了自己的宫室……于她而言,这座新囚笼不仅守备森严,更是昔日杀场,笼罩其上的阴郁可怖,从未在她心头散去过,走入宫中,便如走入噩梦。

    楼殿砖石,草木花叶,銮车行经而过,她仿佛嗅到血味腥臭未干。

    銮驾沉沉笃笃地驶入内廷,消息很快传开,无人在乎车架中人如何想,都道贵嫔娘娘得宠,竟能以天子座驾堂而皇之出入宫闱,有些过去宠妃初得势的模样了。

    德庆一得了消息,不敢耽搁,赶忙在书室外禀见。

    书室内不仅主上在,还有袁钟两位家主,下了朝会便被留在此间,似商谈紧要之事,连他也只得在门外守着。

    只这位娘娘到底不同,话才落地,就听见里面叫他进去。

    他绕过坐在横栏木椅的袁怀安、钟文生两人,到了主上不染纤尘的翘头案边,附耳道:“贵嫔娘娘快回含光宫了,老祖宗那里也得了信,只怕会闹出些动静。”

    天子嫔妃,本该在宫闱中谨守宫训,好好侍奉君王,繁衍子息,如今却明晃晃出入宫闱,简直视宫规为无物。

    况且至今不曾拜见老祖宗,于违禁上更添了不孝嫌疑。

    主上若不护着,虽说占了三夫人之首,老祖宗要存心追究起来,按了宫规处置……这位娘娘没得力娘家护持,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但德庆总觉得不至于。

    这位娘娘……他看不透。

    拓拔宪一身家常衣服,海龙暗纹藏青圆领袍,劲腰上围了圈玉面革底的蹀躞带,走近了很容易便看见圆领袍领处隐隐透出指甲抓痕,甚至还有些散落的淡淡青淤,似秀气牙齿咬出的牙印。若不是在乾阳宫书室,只怕会有人误以为是武家子弟,还是颇浪荡、无所顾忌的那一种。

    他听了人已入宫,心兀然急跳几下,却面不改色,只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挥挥手,“知道了。朕还有事,先出去罢。”

    袁怀安、钟文生两人正有些坐立难安,只觉身下的横栏木椅竖起了芒,刺得臀疼,虽不知发生了什么,总归是个脱身机会,忙借此齐齐起身道:“陛下之事要紧,切不要因为臣等迟延了才是。”

    德庆也顺势停下了脚步,垂了手,看主上意思。

    拓拔宪往座椅后一靠,淡淡道:“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们坐下说话,不要拘谨。”

    袁怀安、钟文生对视了眼,暗叹了叹,只得战战兢兢坐了下来。

    大军开往北地,又是冬日行军,所需军备比往日更甚。单棉衣冬鞋一项就所费不少。加之去了后虽名屯军垦荒,开春尚早,口粮仍需供应,即便到了春时播种,没有去年屯粮,也只能从南面将粮食运去。

    本来派制军去南方也有帮当地厘清隐地、清查地方大族隐户来充盈国库之意,但厘地之事要翻历年旧账,许多田地由于战乱地契、过关契遗失,弄清楚来龙去脉费时颇多,未必来得及供应军中所需。

    偏偏南方初定,不查清就滥罚容易招致民心波动,如此一来得不偿失。

    但也并非全无办法。

    袁钟两家作为南方世族之首,姻亲遍及各处,暗地里可联络之人连他们自己也未必清楚,若得其襄助,事情便容易许多。

    查出了罪证,师出有名,不论抄家问斩还是其他刑责,肥了几代的不义之财总归能流入国库,解后顾之忧。

    但袁怀安、钟文生既是南方生人,搬来洛阳不假,常言道叶落归根,心还是偏于南方,不亲不戚的,如何愿轻易供出这些?

    “陛下,臣也想替您解忧,可臣到底是个寻常人,没有辨人之才。见着通亲乡老,只觉他们举止温良,处处皆妥当,实在不知他们会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若有,也是他们瞒得太深了,连臣和钟大人都骗过了,还望陛下宽恕一二。”袁怀安垂下脑袋,丧丧气气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的叹声,钟怀生连忙接道:“臣也是袁大人这个意思。再加上已迁家到了洛阳,亲戚渐渐便有所疏远,不怕陛下笑话,实在也没什么交际往来了。”

    话不离亲戚之言,言外之意说得相当明白。还是心中有顾忌,怕帮了陛下被南人记恨,陛下若不明白做了他们靠山,如何敢呢?

    说来说去,还是落在被送回坐宅的两位娘子身上。陛下总不松口将两人迎入宫中,久了,到底心灰意冷,即便能帮也不愿再多出什么力。

    闻弦知雅,拓拔宪微微一笑,“老祖宗前些日子还和朕说起,要多谢你们两家娘子入宫侍疾,要不是她们细心照料,只怕如今还缠绵病榻,说起要备两份谢礼。”

    国库虽然不丰,但再缺钱他不会少了军用所需,粮草更是早已备好。但他要和钟袁两人算笔旧账。

    在他这里没有无知者无罪,做了什么便该认,春日宴经由那人入了他的体内,危及君王之体,是为谋反。

    “岂敢岂敢!老祖宗谬赞了,家里娘子不搅扰她起居便算没辜负其母亲在闺中的训导了”,袁怀安肉眼可见地活泛过来,“说来不怕陛下笑话,我家那位娘子回了家,还常常在梦中记老祖宗爱吃什么、几时做什么,也常和内子说她老人家待这些年轻人怎么好……”

    如此,便定下了袁钟两位娘子以公主侍读身份再度入宫,封女学士,正七品上,秩比二百石。

    女官清贵,可名正言顺陪侍帝侧,之后往往因才德封赏妃嫔之位,比寻常封入宫闱还体面。

    袁钟两人喜不自胜,前后脚松了口,找准时机便告退,说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家里人。

    两人走后,德庆进来时,只见主上对着新换了的悬剑出神,笑意全无。

    “主上”,他硬着头皮道,“兴庆宫的人来了。”

    拓拔宪起身,衣摆贴着身形微振,浑然天成的君王之气,威凛若神祇,下着阶子道:“走罢,朕也正好要去见老祖宗。”

    青雉听见了,忙闪身出来,行完礼笑道:“奴婢和老祖宗赌说,主上得赶着来看老祖宗,老祖宗还偏不信,说主上这些日子事忙,哪里顾得上她老人家?叫奴婢猜对了不是。”

    拓拔宪锋眉一皱,“老祖宗怎么了?”

    青雉道:“老祖宗自然好好的,只是主上该操心那位视宫规为无物的贵嫔娘娘了,老祖宗可是说要从她身上开始明宫中法纪呢!此番要奴婢来,便是求主上同去做个见证。”

    到了兴庆宫前,正好停了描金画兽的肩舆,有个汉室娘子正被人从肩舆扶下,短短几天不见,就变得弱柳扶风得紧,脸上苍白如纸。

    拓拔宪加快脚步,走到了她身边,悄悄握住她的细腕。

    文令仪被滚烫的虎掌轻轻颤了下,似在挣扎。

    拓拔宪垂眼,忽然在入兴庆宫前停下了脚步,替她整了整腰间垂挂的佩环禁步,叮咚清脆的玉击声从他略带薄茧的指尖流出。

    高大健壮的身形俯下身做这些,尤其还是帝王之身,一把扯下长长的禁步做些什么才是他的作风,做这样细腻举动,莫名有些旖旎。

    跟在他身后的青雉忍不住多看了眼,讶异得很。

    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若有所思。

    忙去打量那被君王如此妥帖侍奉的美人,看清她面容之后,青雉直直瞪大了眼儿,难以置信地看向德庆,怎么会是她?

    德庆也被吓了一跳,这位不是早已……

    拓拔宪还贴心地替她掖了掖侧脸的细发,轻轻掠到耳后,用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个小皇帝此时在东宫,朕也可以让他回到掖庭,故地重游。该怎么做,香奴有分寸。”

    “……是。”文令仪忍着浑身的颤栗,没有推开他,低眉顺眼,很是顺从恭婉。

    拓拔宪冷冷一笑,将她的细腰揽过,只手便足以掌握。

    靠得近,她红紫绫罗裙的裙底又微微散开,裙摆垂在他的乌靴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她假意恭顺实则忍耐的姿态顺眼很多。

    入了兴庆宫后,他还不松手,甚至老祖宗在青雉搀扶后坐在了雕云纹靠背圈椅上,他的大掌还贴在文令仪的腰后,滚烫禁锢。

    “给太皇太后请安。”文令仪先说了句,才让他松了股掌,让她能矮下身去行万福礼。

    老祖宗听青雉说了什么,并未叫她起来,往椅背前搭着的引枕靠了靠,威目扫过她,口中重重滚出一句道:“你可知罪?”

    拓拔宪站在了她面前,微微躬身,“她出宫入宫,是朕的意思。”

    “可你托了老身管后宫之事,并未和老身说过只言片语。难道不是包庇?”老祖宗让他走开,后宫事由她处置,脸色严肃,连青雉也不敢多劝。

    拓拔宪却含笑道:“老祖宗,是孙儿不对,早该带她来见您。”

    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位老人,一直盼着他能在后宫有所寄托,如今有了现成的人儿,再怎样绝不至于真生气。

    可这次老祖宗却一反常态,指着文令仪双目炯炯道:“你别说话,让她说!”

    文令仪试着抬了抬眼,越过他的身形看过去,“我……妾知罪……”

    从她口中再度听见这般自称,拓拔宪视线柔缓了许多,仿佛她又成了那个毫无心计、可怜纯善的香奴,青涩稚嫩得要他时刻护着才行。

    “老祖宗,这一切都是朕的主张,和她无关。”他脱口而出,极少见地当面违逆老祖宗。

    老祖宗看了眼脸色发白的文令仪,再看了看他,嗤一声笑了出来,“怪不得你不敢让她来见老身!不就是失而复得吗?瞒着,都瞒着,有本事也学别人金屋藏娇的法子,筑个金屋把人家藏一辈子。”

    又叫青雉去扶她过来,“可怜见的,吃了多少苦头才回来,你倒舍得叫她连老身都不见。人再贱,也是娘生爹养的,不见过家里人,哪里算过了明路。”

    文令仪抿了抿唇,被青雉迎到了雕云纹靠背圈椅旁,搬了只月牙形杌子坐下。

    腰背放得很直,拘谨小心。

    老祖宗摸了摸她手上,冰凉刺骨,忙叫人拿自己的手炉来,添足了炭火后放在她膝上,温声道:“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老身晓得你在外头不容易,如何会怪你?”

    当初宪儿忽然将绍儿送到她这里,她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问宪儿他不说,问了他身边人也没个头绪,只得罢了。

    但也知道凶多吉少。

    那时虽然打下了洛阳,城里到底不少洛阳人的探子,眼前这个又是宪儿心尖上的人,被掳了去折磨拷打也尽有可能。偏她又生得出色,离了东宫难说遭了什么罪。

    文令仪手搭在手炉上,有些不知所措,细弱的脖颈微勾垂着,没有抬头,柔掌抵着温暖的手炉,“妾……多谢太皇太后……”

    她虽恨鲜卑人,面对这个老人却恨不起来,是她一手抚养了那个孩子,此前几次也能看出她对他十分钟爱,用了心的。

    “都是一家人了,还叫这些光好听却疏远人的名号吗?”老祖宗越看她越满意,虽瘦了些,怯弱了些,到底还是平安回来了,身子往后能慢慢养起来。

    青雉半跪在了脚凳上,给她捶着腿儿,听了,仰面笑着看向文令仪道:“娘娘,您要是叫了这个尊号,太子殿下也得跟着叫,这才算个道理。可殿下叫了这么多年老祖宗,难改口,一时叫错了却是个小小的忤逆,让人听了不好。便是为了殿下着想,娘娘也该改过口来才是!”

    再次听到那个孩子,文令仪身子细细一颤,可到底难以接受这样认了鲜卑人为祖宗,把暖炉靠腹处拢了拢,戒备藏得很深,“尊卑有别,妾一时改不过口来,还望太皇太后原谅。”

    青雉还要再劝,老祖宗打断了她,抬起些身子,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文令仪搭在手炉上的手背,“好孩子,是不是还怨老身?那时说去母留子,和宪儿站了对立两面,非要去了你。可是……”她没说出后话,为难是自己的为难,要人性命却不假,怎能轻易就翻过去?如此想来,她又觉得眼前之人性情纯真,不遮掩喜怒,比那些工于心计的还好些。

    便笑道:“都过去了。咱们还来日方长。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便什么时候开口,老身只在这兴庆宫等着就是了。”

    她丝毫没有凌人的盛气,好商好量的,如寻常人家的祖母般和蔼可亲。

    文令仪忽然难以忍下去,倒宁愿她凶一些,如今这样慈祥和蔼,她反倒像被架在火上烤。不由向拓拔宪看去,只见他好整以暇地坐在了圈椅上,见她看过来,微微挑了挑眉,向她举了举手中瓷杯。

    文令仪挪开眼,像老祖宗扫了眼,才又低下了头。

    拓拔宪猜到了她想什么。

    大概觉得他太过强势暴虐,分明是个暴君贼子,怎么和老祖宗丝毫不像。

    过了会儿,话又转到拓跋绍身上去,老祖宗看着窗外亮丽的天色道:“过不久,便要下早课了,你既回来了,便先陪他吃一餐饭,看看他如今什么样了,也叫他认认你的样子。”

    “只怕……”文令仪身子僵硬如铁,想婉言拒绝。

    比起和那个孩子相认,她宁愿他永远不知生身母亲是谁。毕竟当初她主动抛弃了襁褓中的他,却至今犹不悔。

    “老祖宗”,拓拔宪扫了她一眼,插入她未尽的话,“朕封了袁钟二女以学士之位,不日入宫,届时还要老祖宗费心。”

    老祖宗果然疑惑地“咦”了声,说为何如此突然,不过她并不反对后宫充实,点了点头,“那两个娘子倒不错,小意温柔,侍奉得力。只是也太聪敏了些,于小事上多些计较。不过人无完人,哪有处处好的,这样倒也够了。”

    又笑了笑,看了看文令仪,“有新人入宫,可不要因此饮醋。老身知你在东宫是一枝独秀,但宫中不比东宫,顾忌得多些。”

    拓拔宪也莫名提了些神。

    对此文令仪倒应答如流,不见丝毫犹豫,“三宫六院,本就是平常之事,妾安之若素,不会饮醋含妒。”

    “香奴此言,听了不像妃嫔,倒似贤良之后。”拓拔宪淡淡道。

    “……妾不敢。”文令仪没看他,也就没泄出眼底的愠怒。妃嫔贤后,都是他的妻妾,于她而言能忍下这贵嫔之位已是艰难,毋论他妻室之位。

    老祖宗也觉察出些许端倪,这两人怎么好似有些争锋相对,不如过去和美?但今时不同往日,两人有个孩儿在中间,还是往常那般为好。便暗暗岔开了道:“之后的事再说,怎么绍儿还没回来?青雉,这里不必你了,出去望着,若快到了便迎进来,别叫绍儿晒了。”

    青雉去了,只剩文令仪留在老祖宗身边,她有些忐忑,莫名觉得说出来可能会惹拓拔宪生气,但……她违背不了心中意志,抬起了明眸,缓缓道:“太皇太后,妾有一事相求,还望您准允。妾身份卑贱,能见到太子殿下就已心满意足,其余的未敢奢望,更怕自己有损殿下尊贵。”

    “有些话,想清楚再说。”拓拔宪拈了只瓷杯在手,话语虽淡,掷地有声。

    文令仪抖了抖,呼吸微促,想了很多,最终还是带了渴求看向老祖宗,“妾……妾望太皇太后不要将身世告诉殿下,免得他叫人看轻。”

    拓拔宪握在手中的瓷杯应声而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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