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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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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短暂的静默后,门从里“哗啦”开了,晕黄暖光倾洒而出,同时落在开门的晋纯和她身上。

    晋纯便服常冠在身,宽袖博衣,沐着烛辉长身玉立,和平常一样清雅文俊,看不大出来是会骑马打仗的。他带了笑柔声道:“襄襄,你怎么来了?”

    听来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文令仪却差点哭出来,她以为两人算是闹翻了,就算他脾气再好也要说几句软话再谈别的,没想到他一开口,就将摒弃前嫌的态度不言自明。

    “我不是有意说那些的。”文令仪等不及越过门槛,粉脸微抬,紧紧抓住他的袖子解释。

    自己被怪梦弄得神思无常,竟然开始猜疑他和舅舅,简直称得上不知好歹。如果这个世上连他都不可信,她还能信谁?

    晋纯见她急得双唇发颤,琥珀般的清眸漫上水雾,可怜极了,忙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怪事发突然,也怪我告诉襄襄的时机也不对,不然不会闹出误会,对不对?”

    文令仪听了,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愧疚起来,抿起了唇,泪眼盈盈地看他。

    不对,哪里都不对。

    当时她真的觉得他和舅舅联起手骗她,也是真的觉得这辈子不要再见他,让自己自生自灭才好。

    不是误会,明明是错怪。

    她因为自己的异常错怪了他。

    晋纯慌了神,有些手忙脚乱,拿出自己的手巾,指拈成团,握着在她脸颊上点来点去,轻得不能再轻地叹息,“乖乖,你再这么看我,我的心都要叫你看碎了知道吗?就当为了我,别再落珠子了好吗?里头可还有好些人呢。”

    文令仪顿时一噎,往他身后瞄了眼,泪眼朦胧间看到屏风背面的两排圈椅上确实多了不少黑影,有些人还把头探过屏风往这里看,像在看什么好戏。她忙收起情绪,从他手中把手巾夺在自己手里,用力地、狠狠地擦了好几下,也不管脸有没有擦红,小小声埋怨道:“哥哥,你承认罢,你就是还记着那天的仇,想让人家在旁人面前丢丑!”

    晋纯被她这娇蛮的模样逗乐了,忍俊不禁道:“嗯,算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但不掉珠子,开始掉刀子了?”

    “哼!我哪个都不掉!”

    文令仪带了挑衅瞪他,要不是有人在,只怕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她不要面子的吗?什么掉刀子,也太粗鲁了。

    见她哭过的脸重新变得光艳活力,晋纯淡淡一笑,装作有些疑惑,“是吗?难道我眼前的小娘子不是眼风如刀?”

    “分明哥哥年纪渐长,头昏眼花才对。”

    文令仪仰着头顶嘴。

    见他不还嘴,被讥讽后还笑得更欢了,简直像个听不清好赖话的傻人。但他一直不傻,曾被洛阳之人称作军中雏凤,假以时日可能比舅舅还厉害……陡然间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似乎这就是母后口中所说理不直气也壮,娇蛮得太过了,便把那些小模样收了起来,很是稳重地推了推他:

    “人还等着呢,哥哥快进去罢。”

    晋纯本想叫她也进来见见人,往后要交到她手中的,转念一想,来人中有他提过的吴池,能不见还是不见为好,便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目送她离开才合上了门。

    ……

    正月初八,封妃之典如约而至。

    魏宫像是汪平静的春水,顿起道道涟漪,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洛阳城中讲说两位贵人来历的传奇版本已换了几遭,至今仍在删改。

    魏王为了彰显君臣鱼水之情,还将此次典礼当“家宴”来办,意在上下同乐,老臣新贵及家眷儿女都被御封请入了兴庆宫中,男女分席隔间而坐。

    文令仪之位靠近入处,和远处小叶紫檀与金丝楠木合制而成的两方正座有鸿沟之距。

    碍于她身份特殊,一入此处便收到不少打量,可那些眼神无论轻蔑怜惜,眼神的主人都不曾主动靠近她。

    ——巡御史之妻?不,人人都知道她是旧宋的公主。这不是区区巡御史之妻便能盖过去的身份。

    如此一来,文令仪倒落了个清净,可以安静地坐着。

    如果可以,她不想涉足宫门半步,但哥哥明日便要走了,她若和哥哥拒绝此宴,很难不被虎视眈眈的大司马、袁钟二氏借由生事,徒增风波。

    不过虽然无人找她说话,这偌大的厅中却不是死寂沉沉。

    两位贵嫔、贵人还在前殿受封,太皇太后作为主礼之人自然在场,一班按品级大妆的贵妇人也陪在那儿,这里只留下了些品级不高、却与皇室有些远亲的夫人们。

    反正离开宴时辰还早,她们闲着无事,便找了素日交好的姐妹说话。

    坐在文令仪附近的两位妇人也在悄悄耳语。

    但说是悄悄,却没有避人的意思,音量不高不低,若吸引了对此持有兴味之人,可以相当自然地加入,不能不说是种默契。

    “陛下这位贵人自不必多说,咱们的旧相识了,倒是有手腕,还能二入宫门。只是这贵嫔娘娘没怎么听说过,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另一个石青罗裙的妇人随手扯了扯披在两肩上的夹帔子,免得它落下,边接话道:“这当然有说法。你别看辛家阵势大,好处未必都教他占了。扳着指头数,主上未曾立后,宫中除了老祖宗,下来便是贵嫔娘娘,然后才到贵人、夫人。那位不声不响,却挣了个头名,绝不能等闲视之。”

    前头那个嘴角微微翘起,歪过头瞥了她眼,缓缓打着机锋道:“你这个不声不响,就很有说头。”

    服石青色的妇人与她对视了,了然笑道:“有所耳闻而已,倒不见得确凿,还得看过那位贵嫔娘娘再说。不然,可容易被人当棒槌使。”

    “确实如此”,前头那个深以为然,啧了声,“偏偏在节骨眼上传她不能开口说话,巧合得厉害。问哪里的消息,左右对了对,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竟是个空穴来风的。众口铄金不假,但众人也并非说什么都信,至少眼见才能为实。不然,别没收到大司马府的年礼,先替他们过了个大年!”

    两人大笑,又顾忌着场合,捂起了嘴。

    文令仪微微皱眉。

    她怀疑过今日所封贵嫔可能是裁云,但不久前传闻道贵嫔娘娘有不治之症,口不能言,羞于见人。

    让裁云哑了嗓子,这确实像拓拔宪能做出来的事,但将刺杀过他的女人捧上贵嫔之位则不可能,除非他疯了。

    只是这位贵嫔娘娘处境当真可怜。

    没有得势的娘家撑腰,又对上处事毒辣的旧太子妃辛夷,有朝一日没了宠爱,难有还手之力,大概只能在魏宫中凋零至死。

    但很快,那两个忍笑妇人又聊起了别的事,说到洛阳城中的百姓为了参与盛事,也特意将正月初九开办的元宵灯会向前挪了一天,今日除了在宫中可赏万千华彩之外,宫外也是热闹非凡。光是那绢底彩画的花灯就比往年多了许多花样,且都是“女儿”主题的,昭君出塞、西施浣纱,还有什么拳夫人、花神夫人之类的,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说来比宫中制作精美的宫灯还值得一看。

    文令仪便也不再想那贵嫔的事,跟着她们的话想象今夜街上是如何的盛景。

    正说得火热,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进来两个年轻内侍,站定了不一会儿,端起嗓子亮声迎道:“太皇太后驾到——”

    “皇帝陛下驾到——”

    声音甫落,厅内便跪倒一片,转眼间变得静肃无比,落针可闻。

    文令仪比任何人都先看到了在宫女和内侍下簇拥而来的太皇太后,紧随其后的,是拓拔宪、辛夷……

    才封了贵人的辛夷,双脸悄然而红,几乎难以将视线从男人的背影上移开。

    他着了暗色玄服,如墨深沉,威严无比。可为了应封妃之典,衣缘覆了朱红。

    玄朱二色共同在身,看去不似昏服,那不容忽视的纯正朱色却夺人眼目。

    数年前,她有幸见过一次,是在年轻的太子身上。也是这样一身隆重礼服,风仪却是肆意的,似乎谁也不在他眼中,意气风发,又无比高贵傲慢。

    那时她觉得自己可以征服他,也应当征服这样的男人,才足以成全她的家世人才。

    如今好像那个年轻太子回来了,而他们也有了重来的机会。

    这可是她忍辱负重才换来的机会。

    好巧不巧,文令仪正在劝自己忍耐。

    今天过后,就像哥哥所说的称病在府,不再离开半步,也不用再见到憎恶之人,一切都等他回来再说。

    她等着,终于等到拓拔宪从她面前走开,下意识战栗的身子慢慢恢复平静,长呼出一口气。

    还好,他和梦中不一样,只当她是臣子妻室,两人永远不会靠得太近。

    “都坐罢。”正座上的太皇太后发号施令,要众人不要见外。

    文令仪端坐,目不斜视。

    寒暄之后,太皇太后叫了声“辛贵人”,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妇人们,笑道,“你去见过几位叔母。”

    “是!臣妾谨遵懿旨!”辛夷昂了昂胸,斗志昂扬地起身,执起酒盏向那些人示意过去,含笑道,“蒙老祖宗、主上之恩,妾有幸入此宫门,今后定当守己本分,不负此大恩。各位叔母,辈分上皆高于妾,妾以此酒为誓,请各位叔母见证妾之举止,若有不合时宜之处,还望一一指点,不吝赐教……”

    文令仪保持着端坐姿势,旁人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听见什么都充耳不闻。这对她来说不算难事,从前有很多无聊的宴会便是这般度过,只要耐心,侯到终场,就可以打道回府,高床软枕歇个够。

    但是她总觉得有道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让她从心底发毛,想不顾一切逃开。

    不,不会的,一切都是恐惧作祟。她安慰自己。

    饮酒,淡笑,起身行礼,重新入座……

    她忍得很好,做得和其他妇人没半分差别,纤美身影淹没在官眷中,不仔细分辨很难一眼看出。

    拓拔宪却忽然开口道,“朕陪老祖宗过来,也是见一见各位旧亲,既已见过,便不多奉陪。但朕想起一事,听闻今日礼仪,有……文夫人的功劳。”

    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向他看去。自己养大的孩子,她能看出他在进入此处后的异常,原以为是那个贵嫔因病未能出席让他不悦,却没想到是落在了文令仪身上。

    只见他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又很诚意地感谢,要青雉把人带到阶下来。

    文令仪行礼,“想是陛下所闻有误,其实臣妇不曾帮上任何忙。”

    听见这话,厅内许多妇人倒吸了口冷气。

    坦诚乃美德不假,在君王面前,还是委婉些好。尤其她们这位君王,说一不二,杀伐果断,便是近臣在他面前也不敢多加辩驳,更何况区区一个前朝公主?真是找死。

    便都觉得这前朝的公主不识相,日后还是少相与为好。

    拓拔宪站了起来,一步步从座上走了下来。

    “所闻有误吗?”到她身边,拓拔宪淡淡道,“朕可不是从别人口中听来。文夫人想必不知,你的一言一行,乃至一颦一笑,都是旧时痕迹。朕要用这汉礼,焉能不以你为鉴?”

    拓拔宪似笑非笑地在她颤抖的浓睫扫过,压着声在她耳边,“所以朕要多谢文夫人。”

    说罢扬长而去,独留文令仪退之不及,咬着下唇发抖。

    无人知道她在受着怎样的焦灼。

    离他越近,身子便忍不住发抖,沁出来的汗已经将内里那层薄衣染透。

    靠他最近时以为就要被他压在大殿之上,当着众人面,做梦中之事。

    太皇太后略一沉吟,道:“青雉,扶一把她,小娘子身体不好。”

    辛夷认出了这是那日自己看到的女人,心中顿生警惕,却又不好发作,毕竟只是相似,并非那人。

    但她还是记下了这笔抢风头的帐,以一派协理后宫诸事的姿态,站出来笑道:“身子不好,便少些出来走动,若伤在了宫中,叫家中郎君担忧如何是好?”

    “是。”文令仪低着头,淡淡道。

    太皇太后多看了她几眼,挥手道:“都坐下罢,可以开宴了。”

    ……

    终于等到了终场,在宫门外见到晋纯时文令仪几乎喜极而泣,向他飞奔而去,“哥哥!”

    晋纯笑着揉了揉她脑袋,“襄襄,想不想去看点好玩的?”

    文令仪牵起他的袖子,很乖地跟他走,将牵马和守车的长庚和钟儿甩在了身后。

    经历了沉闷的宴会之后,哥哥这句话简直是久旱的甘霖,救她于水火之中。不过呢,她觉得自己隐隐猜到要去什么地方了。

    游人如织,人声鼎沸,宵禁暂停的街市几乎被人流淹没。两边点得透明的灯笼要把人眼晃花。整个洛阳的花灯火炮仿佛都聚到了这里来,将此方天空照得水晶宫般雪亮。

    “哥哥,我要那个!”文令仪双眸晶亮,声音比平时大了些。

    晋纯小心护着她,不让别人碰到,看向了她所指方向,是只竹丝粉兔花灯,肚子撑得圆滚,挂在摊前晃悠悠地闪出烛光,两只眼儿还装了消息,可以合闭。

    只是可爱之物,有目共睹,摊前围了许多出价之人,摊主好整以暇地袖手旁观,等着价高者得。

    “哥哥,你快去!”文令仪怂恿着他,有些迫不及待。

    晋纯只好把她牵到了人少些的角落站着,自己挤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那只花灯提在手上,交给了她。

    文令仪提着竹子做的灯柄,拿起来在眼前晃啊晃,透过竹片的缝隙,偶然瞥见他专注的神情,手悄然一抖。

    哥哥是在看灯,还是在……看她?

    文令仪悄悄移开了视线。

    披星戴月回去之时,看出她走累了,晋纯蹲下了身,叫她爬上他的背,做一回不文雅的淑女。

    他还保证守住这个秘密。

    长庚和钟儿不知何时找到他们,若等人来,只怕还要走。

    所以文令仪只犹豫了一下,就偷偷做了不文雅的淑女。

    漫天星辉,落到地上却那么黯淡,似乎预示着他们的前路茫茫。

    可在他温暖宽阔的背上,她觉得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她搂紧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悄悄道:“哥哥,等你从南边回来,我同你讲一个秘密。听完之后,你不许觉得我不好。”

    “然后呢?”晋纯心有所动,却害怕自己失望,忍着不去看她。

    “我便再也不叫你哥哥了!”文令仪是贴着他的耳朵在说,说完,自己的双耳却红透了,心在这一刻跳得无比快,倒不像是她的了,反倒像有人在拿着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

    “好,不叫哥哥。”晋纯心潮彭拜,怕吓坏她,压着声道。

    文令仪已经开始苦恼,“那叫你什么?——晋纯!晋纯好吗?”

    “随便什么都好!”晋纯走得很快,心跳得更快,想停下来吻她,又觉得不可以,他就要走了,吻她会出事的,便只能越走越快,步子迈得很大。

    快到文令仪开始不满,“哥哥,你不喜欢我叫你晋纯对不对?但为什么不直说?只闷着头走?或者你喜欢我叫你,嗯,什么好呢……”她始终想不出很好的称呼,既能彰显亲密,又不至于让她觉得羞于叫出口。

    到了她房门之前,还是没定下来,两人却要暂时分离了。

    晋纯柔柔地看着她,几乎让她不好意思,想让他先变回之前的哥哥样子。

    “如果有人欺负襄襄,若抵抗不得,就逃出洛阳,不必担心我和父亲。襄襄,不是为你,我和父亲早该为宋国战死沙场了。”晋纯再次摸了摸她脑袋,眼里满是不舍。

    “哥哥……”文令仪看着他,说不出别的话。

    “听话,好吗?”

    她只能默默点头,让他别担心。

    合上了房门后,她仍旧向外看着,神情痴茫,眼睁睁看他的身影融入夜色之中,庭院空静。

    叹了口气,慢慢掉过身来。

    下一瞬,沉缓的呼吸几近停窒。

    房中未曾点灯,到处漆黑一片,只有月光。

    圈椅上坐着的那个高大男人,虽是蒙在阴影中,衣缘上的那抹红似淋漓鲜血,红得灼目。

    发出的声音幽冷如寒窖。

    “今夜玩得可还开心?如此讶异,是一别经年太久,不认得孤了吗,文夫人?”

    “或者该叫你,孤的香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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