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之人
漫天黄沙,万丈烽烟,
空气中遍布都是刺鼻的腥臭味。
两军交战已有三月,身心俱疲,身侧的女子一身银甲红披立于城楼之上,眉头自始未曾舒展开来。
秀丽的容颜上尽是疲态,红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眺望着远方。
与她并肩而立的是位身穿着华服的男子,两人似乎刚刚经历过激烈的争吵,男子面上愠色十足,发冠微微倾斜。
两人仿若气还未消,胸前上下起伏,赌气似的将脸别过一旁。
颜乔回头看了他一眼,侧脸上一道暗红色的伤疤赫然醒目。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三日未曾换下,衣摆下不知被划破了多少道口子,四处落得朱红色血迹。
十日前,羌族冒然进攻,颜乔差点不敌,赵观澜为了救自己,脸上被划破了道口子,伤口已经结痂,即便是日后好了,也再也回不到原来俊美无瑕的面容了。
颜乔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道:“今晚是最后的机会,再不动手就要来不及了。”
赵观澜蓦然回头:“所以,我不能由着你胡来。”
她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想着要去偷袭,不由得加重了力道:“你偷袭一次两次成功,他们早就加强了防备,你要再去偷袭,就不会有命回来。”
他言语激烈,使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颜乔忙上前轻抚着他的脊背。
“咳咳咳。”赵观澜微微弯着腰,凸起的脊梁骨落在她的手掌心。
他又瘦了。
赵观澜自从四方城回来之后,身子骨一天比一天消瘦:“外面风沙大,你回去吧。”
“再不来看看,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颜乔的手一顿,又立刻恢复了正常,难得没有回嘴。
她又何尝不知道,赵观澜这是担心她。
圣帝年迈,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连下三次诏书召他回都城,都被他搁置在一旁,颜乔明白他这是心里对陛下有怨,九公主的死,对他的影响太过于大。
颜乔扶着他在一旁坐下,风沙大得将地图已然吹乱,颜乔不由道:“你还是回去吧,这里有我守着够了,陛下恐是有意将那个位置传给你。”
赵观澜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谁稀罕那个位置,让太子和秦王自己做吧。”
若是可以,他宁愿用那个位置换小九的命。
从前颜乔不明白萧承景说的,赵观澜不会要那个位置,如今她才明白,他是真的不要,他要的只是同自己一样,想要亲人好好地活下去而已。
“可你不回去,十七皇子怎么办?”颜乔试图用他最担忧的,来劝说他。
果然,赵观澜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呢,不想回去看看吗?”
问题到了自己的身上,颜乔却是只有回避:“有什么好看的,知晓他们都活着便足够了。”
“你看,答案你都是明白。”
颜乔微微叹了口气,他们二人太过相似了。
赵观澜整理了衣衫问着道:“说吧,你这次准备怎么做?”
颜乔立于桌案前,这段时日的共处,也让他们形成了默契,即使再不认同对方的做法,仍然会听取对方的想法。
颜乔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沉声道:“你可知羌族在岐山走错路被楚将军围剿的事情?”
赵观澜点头,这事他有所耳闻。
“他们之所以舍弃天门关而从岐山进攻,全是因为我。”
赵观澜挑眉。
“他们之前围攻青州时,我从岐山绕路时,偶然得到一份他们画了半份的地图,而后在它上添了几笔,我将此事告知过楚将军,他便派人守在了岐山附近,待得他们陷入其中,便将其绞杀。”
赵观澜不明白她提及此事的意图。
“羌族此番围攻,损失十二名大将,可谓是代价极为严重,如今他们攻打天门关,便是背水一战。”
“羌族天灾不断,祸事连连,可最近二十日,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你说这正常吗?”
这也是赵观澜放不下的地方,前段时间两军对垒,明明他们快要支撑不住,羌族却突然退兵休整。
荆南内部也是天灾人祸,国库空虚,这仅存的一切,还是靠着萧承景的给予。
他明白,他们快要撑不下去了。
按照他们现在仅存的兵力和粮食,撑不到羌族下次的大肆攻击了。
颜乔手指在天门关和四方城之间移动:“从四方城到天门关大军最快只要三天的时间,按照以前他们押送粮草的时间来算,这次提前五日,一次粮草供给可供全军十五日,所以他们现在的粮草储备共有二十日,你猜他们想要做什么?”
地图上标示着颜乔觉得有疑义的地方,赵观澜顺着一路看下去:“从天门关过去是朔州、江陵、建阳和郢都城。”
一瞬间,赵观澜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这是疯了?”
二十日,足够他们攻打到都城。
“天门关易守难攻,咱们与他们周旋了这么久,他们也是耗不起,上一次明明有机会可以拿下却突然收手,便是证明他们想要的绝对不止天门关。”
颜乔的声音缓缓敲击在赵观澜的心头上,这些是他没有想到的。
“我、不能让他们去江陵。”颜乔收回手,目光坚定地看着赵观澜。
天门关若是守不住,都城也便是保不住了。
坚守这里,也只是为了守护自己最后的底线:“所以,今晚是最后的机会。”
羌族这次若是拿不下天门关,兵力也会大幅下降。
“你想要做什么?”
颜乔抬起头,朝着他明媚一笑:“刺杀雅科达。”
良久,赵观澜才发出声音,嗓子干涩声音沙哑:“你也是真的疯了。”
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他没有劝阻颜乔,他明白,她已经是没有了办法。
如若天门关失守,整个荆南将会沦陷,这也是他为何会一直守在这里的缘由。
颜乔坐在他的对面,见着他失神的模样:“你也别担心,我给你想好了退路,若是今夜我回不来,你再坚守到明日午时,定会有援军前来。”
赵观澜冷笑:“哪里还会有援军?”
要来早就来了。
“她一定会来,你对她要有信心。”
一时之间,赵观澜竟是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来。
大风将火把吹得猎猎作响。
颜乔从为数不多的将士里挑选出一百二十人跟随她潜伏进敌营。
“兄弟们,我不能保证这次能让你们安全无虞地回来,”她的声音哽咽,这些人跟着她一同出生入死,她又何尝想让他们跟着自己去送死,“你们若是不愿,可不随我同去。”
半晌,底下一丝回应也无。
“少将,当初你在战场上救过我,要不是你我早就已经死了,我张蒙誓死追随将军。”张蒙单膝下跪,对着颜乔道。
他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家乡受灾为了混口饭吃迫不得已来当兵,承蒙颜乔照顾,在战场上救他一命,心中尤为感激。
“末将愿跟随少将。”高柏也随之跪在地上。
“誓死追随少将。”
“誓死追随少将。”
将士们纷纷跟着跪下,众口合一。
颜乔眼眶微红,举起手中的酒碗:“若是还有命回来,乔定不会辜负大家。”
说完,一饮而尽。
等着颜乔前去查看行装,赵观澜已经等候她多时。
他安静地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烈酒发呆,直到颜乔出声唤他,才回过神来,叫她坐下,往着她的酒碗里添着些酒。
颜乔笑道:“今夜莫不是打算灌醉我?”
“这点酒怕是不够你塞牙缝,”说着又将自己的碗里倒满,沉默片刻后道,“就当做,我是为你送行吧,也不知你我二人,下辈子还能不能再见。”
颜乔抚着碗上的裂纹,将烈酒尽数入喉。
“我今生朋友不多,勉强就只有你与承景二人,”赵观澜喝完酒,又给自己添着一杯,“若有来生,希望咱们还能做朋友。”
颜乔莞尔一笑:“若有来生,一定会。”
若有来生,她只期望,不要再这般凄苦。
天色已经不早,颜乔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
“颜乔。”
临行前,赵观澜叫住她。
颜乔停住脚,屋内烛光昏黄,摆动的灯光下,他的表情叫人看不真切。
赵观澜深深吸气:“作为朋友,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已经活了两辈子了,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会去找你,我们重新再做朋友。”
颜乔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这个震惊当中恢复过来,只记得自己应了他一声:“好。”
平旦之际,赵观澜在城楼上等了颜乔整夜,可却是一直未曾见她归来。
心中隐隐间已有预感。
在见到雅科达领着羌族大军兵临城下时,才不得不相信。
“赵观澜,我告诉你一句,你们这个女将军已经被我给杀了,最好把城门给打开,不若连你也一起给杀了。 ”
说着,便将颜乔随身佩戴的霜华剑扔在地上。
赵观澜心中无限感伤,死与不死,已经没有了奢望,他只但愿能向她说得那般,还会有援军前来。
也只是但愿。
嘱咐着秦志义道:“全军戒严,奋力御敌。”
这一抵挡便是四个时辰,人快速地在眼前消失,满地尸首,战况惨不忍睹。
赵观澜拔出手中的长剑,便要下到战场上去,秦志义忙拦住了他:“殿下,您身份尊贵,不到万不得已,不需要您动手。”
“这还不是万不得已吗?”
他已然当了这么久的缩头乌龟,如今颜乔死了,还要他继续在城墙中待着吗?
秦志义正想说话,一支长长的箭矢朝着二人直直飞了过来,赵观澜斜眼瞥见时,霎时将秦志义推开来。
原来中箭是这般钻心的疼痛。
“殿下。”
赵观澜低头看着胸腔里的箭矢,周身只觉得顿时安静了下来,脑海里回顾着这两辈子里的种种,最后竟是无声地笑了。
他这一辈子,种种事迹,均是太过悲哀,若再有来生,他定宁愿自己身死,也要让亲人活下去。
赵观澜将长剑支撑在地,双眼迷蒙之际,见着不远处扬起滚滚长烟,金戈铁马飞驰而来。
援军到了。
他好似见到了那个心中惦念已久的女子,面色焦急地朝着他飞奔而来。
只可惜,他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