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问便是。”
凌夺一贯冷淡的语气终于有了“懊恼”这一情绪的介入,似乎连个门闩都找不到有些消耗他的耐心。
“这个问题是别人问我的,我没答上来,且与殿下有关,就想听殿下的答案……”
淮璎说着,就听见门闩打开的声音。
门被一下推开,吱呀一声,月光终于倾泻如柱,投射在开门的那位神君身上。
他转过身来,看向淮璎。
他逆着光,淮璎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瞧得贯入的风吹起他的发,连带着素白的衣袍与发带,飘逸纷飞。他一手扶着腰间的剑柄,等着淮璎提问。
淮璎声音虚弱,似乎随时将要睡过去:“那人说——为何那日霜楼之上,殿下一直看我,后来在一众门客之中,只刻薄于他。”
凌夺并没有马上回答,做了个手势招来路过的僧人,想来方才是听见了这僧人的步子声:“取些灯油来。”
僧人不认识凌夺,且这僧人年纪也轻,身上还有不少俗尘气:“施主倒惯会命令人,这是寺庙可不是你的仆人院,要……”
说着,却慢慢消了声。
他看见凌夺一身的血渍,特别是后背处,可偏偏穿着素白的衣袍,活像阎王殿里清冷高贵的杀神,虽是杀神,可通身的气质透出的不是可怖,而是令人自觉脏污下贱,血都不配沾染他的指尖。
指尖。
他看见凌夺指腹摩挲着剑柄,剑柄上的印记精致大气,在光影里慑人无比。
他不知道这个印记所代表的是什么,但有些东西,光看着便知招惹不起。
——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甚至不是单富贵可比。
“我唤人去取便是,方才多有得罪。”僧人作礼道。
凌夺不理会他,转而看向淮璎,回答她方才问题:“犬奴这么问?”
“……”
淮璎默了默。
能问出那个问题的只有一个人,便是许牧,而殿下对他的称呼……
罢了,殿下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凌夺嗓音柔了些:“是因为你像一位故人。”
所以才盯着看。
也所以,才帮像故人的人出口恶气,教训许牧。
合理。
又不合理。
譬如,他怎么会知晓,许牧在公主府做门客,难不成是往日去公主府见过?
或许是这样吧,淮璎不想再追问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故人是……殿下的心上人吗?”淮璎选择问了另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不是。”
灯油来的很快,凌夺从僧人手里拿过。
这回来的僧人并不是方才那个,眼下这个老实的多,贴心地提着灯随凌夺进屋,为他照路。
——还偷偷的看了淮璎一眼。
凌夺吹燃火折子,方走进屋内两步,见僧人跟着,便道:“不用跟着,多谢。”
僧人了然状,作礼道:“好。”
僧人一走,屋子一下便暗了下来,火折子的光能照到的范围实在太过局限,好在凌夺方才借着灯笼的光找到了油灯的位置。
只是淮璎不知道:“殿下怎么不让那僧人帮殿下照着?”
方才找那么大的门闩都有些费劲,这下找油灯岂不更耗费耐心。
不过她方才借着灯笼留意了油灯的位置,这下可以帮上忙了。
这么想着,淮璎撑着艰难地站起身来。
凌夺向油灯处走去,回复着淮璎方才的话:“你觉得合适吗。”
不是问,是陈述。
不止酒壮怂人胆,黑暗也可以,譬如这时的淮璎:“旁人进屋子不合适,殿下给民女换药倒合适了。”
言语间,凌夺借着火折子的光看见了走到他身边来的淮璎。
“孤看你也没拒绝。”
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厌烦。
如此赤裸的憎恶,在淮璎的意料之外,料想是自己的顽笑开的不合时宜,淮璎自觉闭了嘴。
——但没闭上。
“殿下,我觉得你有些讨厌我。”
凌夺往油灯里加了油,拨了拨灯芯,用火折子点上,光影在他眉目间跳跃,更显疏离。
淮璎这才注意到凌夺颈侧的青紫痕迹,还有一背触目惊心的血痕。
“殿下,你受伤了?”
这伤从何而来?方才的刺客可是被他一招制服,所以与那刺客,不,应该说与他的那个属下没有关系。
“不关你事。”凌夺盖上了火折子,正视她,“既然你觉得孤讨厌你,那孤正好挑明了说。”
淮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让你父亲解佩,带着你一家子人回乡,孤可承担阮家后半生吃穿用度,否则…”
“否则”之后的话不必多言,若是能活着,谁也不用逃命。
淮璎一知半解,轻声问道:“是因为顶撞圣上的那件事吗?”
淮璎觉得不像。
若是圣上生阮执言的气,岂会这么处理事情。
“殿下,先处理你身上的伤。”
淮璎上前两步,凌夺便退后两步。
停顿了两息,凌夺才冷冷道:“若不离开,孤也不会放过阮家。”
淮璎垂眸。
凌夺接着道:“你也不必在孤面前故作柔弱,掩饰贪欲。孤最知道,你的心思有多肮脏。”
淮璎感觉自己似乎是发热了,凌夺的声音愈发显得空灵幽远,她身形一晃,就要倒地。
凌夺见状,又往后退了退。
淮璎实实地往后一倒,“扑通”一声,与敲门声同时一响。
凌夺看着倒在地上的淮璎,用脚轻轻推了推她。
门外方才敲门的僧人道:“殿下,这么晚了,女医实是遍寻不到,又不敢过于张扬。庙中也没有乞士女,北边儿平宜坊的庙里倒是有,是否要去借上两位?”
“不必,明日一早再去寻女医便是。他二人如何了?”
凌夺打横抱起淮璎,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她灼热的温度,凌夺将她放在榻上,用手抵了抵她的额前,着实烫手。
僧人道:“那位公子伤的很重,还在昏睡着,长公主也已经歇下了。”
“好,去打盆冷水来。”
……
淮璎做了一段冗长的梦。
她梦到了父亲在朝堂上顶撞圣上的场景,是为劝告北伐一事。龙颜大怒,可父亲什么也不顾,缘由是因为顾中丞掏心窝子的跟他说了一堆事,让他坚信北伐断不可行,劝诫是言官之责,为家国计也为青史留名计。
她还梦见了今晚遇见的刺客。
这刺客同皇帝煽风点火,让本就接连几日受父亲聒噪的皇帝更为恼怒,让父亲下了狱。
后来,是锦昭向皇帝的哭诉,是姝妃与锦昭的一唱一和,是……
是阮家所有男丁的流刑,妇孺的奴罚。
可在流放之前,却有熊熊的大火,将父亲烧死在牢狱之中。
再过一日,就要立冬。京都的雪景,父亲为官近二十载,一直想看。
……
“爹爹……”淮璎在梦中低喃,眉头紧皱,脸上是高热导致的绯红,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滑入发间。
屋外,僧人端着新换的冷水站在门外,敲门许久未有人应。
迦阴踮起脚,拍了拍僧人的手臂。
看这僧人的架势,就知道他要送水,迦阴说道:“给我吧。”
屋内,淮璎慢慢睁眼,只觉得脑子沉重,她靠着左手支撑起身子,便见凌夺伏在榻边睡着。
迦阴端着水盆推门而入,四目相对,两两困惑。
淮璎心下想着:这……我还没睡醒么?殿下为我守夜,长公主为我端水盆?
迦阴心下想着:殿下竟也会做这般为美色所惑之事?伤重至此,亦不停歇?
淮璎哪受得住这待遇,慌忙就想翻身下床去接水盆,却忘了凌夺还伏在床榻边,直接一脚撞到了凌夺的头上。
“……”淮璎动作凝滞。
迦阴将水盆放在已经挪动到床榻边的矮桌上,然后默默地离他们远了一些。
凌夺被撞醒,坐直身子,揉了揉脑袋,就看见两个人神色各异的看着他。
“你醒了。”凌夺的样子像是困极了,“那孤先走了。”
“殿下,”淮璎道,“既然殿下极为困倦,不嫌弃的话可以在这张榻上睡。”
迦阴听了,抬腿想走:这都不避人了已经?
凌夺看着淮璎,等她接着说。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睡够了,省得殿下奔波劳累,就近歇息便好。”淮璎撑着身子走下榻来,尚未系稳的衣衫便滑落下来。
淮璎慌忙扶住。
迦阴更是赶快遮住自己的眼睛,怯怯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都发展到这一步了?
“知道什么。”凌夺站起身来,便展开自己的手。
迦阴再也遭受不住,跑了出去:“你们先聊。”
长这么大,她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
淮璎想绕过凌夺的展开的手,走出去,便见凌夺侧目略带疑惑的看她。
她自然也满是困惑的回望。
“哦,不会宽衣么。”凌夺放下手,也懒得再宽衣解带,便直接坐上榻。
淮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终于理解了昨晚那个暴躁僧人的不满,只不过她是弱弱回应道:“呃……应该是民女投胎有幸,未曾当过奴婢?”
“嗯。”凌夺侧躺了下去,看来真是困极了,闭上眼就开始入睡。
淮璎想到了他的伤,想来应该已经包扎过,只是因为闹腾了一阵,伤口开裂罢了。
眼下殿下太过劳累,她只得先轻手轻脚的走出屋子。
日头大亮,有些刺眼,淮璎用手挡了挡额前,想寻人问问兄长的去处,顺便看看有没有僧医能为殿下疗伤,却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要走出寺庙大门。
正是迦阴。
淮璎喊出一声:“迦阴长……”
因着不好在外喊出这声名号,淮璎把“长公主”三字又咽了下去。
迦阴转过身来,站在原地,怯生生的不敢动。
淮璎向迦阴走过去,听见迦阴轻声问:“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哦,也没怎么聊,殿下太累了。”淮璎对她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