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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宫外的宫道上,庄密对着几名卫兵吩咐道:“这罪奴杖责已毕,便由你们带出宫去,死活不计。公主所带门客也尽数送出宫去。”
锦昭上前两步:“本宫还有两句话要向庄统领嘱咐,你们且先去。”
卫兵有些犹豫,自是想听庄密吩咐,庄密微弯着身,道,“公主有何话在此处说便是。”
“关于本宫与门客的事情,也好叫旁人听见么?”
庄密笑了笑,“公主做得,旁人怎听不得?”
“大胆!”
锦昭一声厉喝,庄密这才看了几名士兵一眼:“你们先去,我随后便到。”
卫兵知道庄密不好一点情面也不给公主,便先行离去。
庄密这才领着锦昭走到稍微偏僻一些的地方,就算有巡逻卫兵路过,也会避上庄密二分。
“公主,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四下无人,庄密换上了一副神情,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锦昭,语气也满是关心。
“近来与你相近的好友可有与阮执言关系密切一些的?”
“阮执言?据臣所知,与他亲近的俱是朝中清流,清流与太子殿下私下都不往来的,臣更是接触不到了。不过……想来有一人,或许会听臣的话,且与阮执言也说得上话,不至于让阮执言怀疑。”
锦昭眼睛一亮:“谁?”
“御史中丞,顾平忠。只是此人不好掌握,要看公主所为何事。”
锦昭微笑:“你我之间,何以一声‘公主’一声‘臣’的,如此疏离。”
庄密默了默,看向锦昭的眼睛,几息之间,也随着她有了笑意:“阿月。”
锦昭也细细的凝视他,“你所提之人,甚好。此一计,或许可一石二鸟,将他二人都除去,让我出一口心头恶气。”
庄密眉尾一挑,虽然面上愿意迎合锦昭,但心里实在对锦昭的脑子没什么成算,一石二鸟?锦昭的法子?
锦昭怎会看不懂他的神情,嗔怪道:“你不信?”
“我信阿月。”
二人交谈了一阵,庄密对于锦昭的法子心中有数。知道他们现下不可交谈过久,只是下一回不知何时可独处,庄密行了一礼,有些不舍的低声道:
“公主,其实不必这么麻烦,不喜欢什么人,告诉臣,只等夜黑风高,杀了便是。”
其实此时他最好行了礼便一言不发的离开,多待一刻多让人怀疑一分,只不过他想多同锦昭说两句话罢了。
锦昭叹了口气:“我不想你惹祸上身,你不明白么?”
庄密笑,其实就算是她方才提的法子,庄密心知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只不过,他杀人,只杀那一人,而锦昭的法子,却要牵连那人全家罢了,
“臣告退。”
他知道的,锦昭向来如此,所要为祸之人,向来是报复的越狠毒越好;而所要救之人,救一个于她而言都是她赐予的无上恩荣。
譬如初见那日,他年纪尚小,贪玩违了宵禁,跑向林子里去,殊不知那正是通往皇家避暑山庄的路,他偶遇行刺祸事,虽他无辜但也遭了殃,险些没将小命交待。后来被同样被困的锦昭救回她的车驾之中,直到刺客尽数伏法。
锦昭让满身是伤的他留在原地,告诉他待会会来一位公子救他,要他务必想尽法子留在那位公子身边,日后一定能光耀门楣。
锦昭说不救,那便不救。士兵只管保护公主,哪里管这伤重的小少年被丢下还活不活得。于是庄密被赶下马车,丢在路边,锦昭这才与一众人离开。
后来来的那位公子,便是太子殿下。
锦昭果然算得太子的善心,太子将他救下,替他医好了伤,教他武功,而后带他去挣军功;往后的一切也如锦昭所料,庄密跟着太子,确实光耀了门楣。
所以,于他有恩的,到底是锦昭,还是太子,他分不清了。他只知道,最初的几年,都惦念着锦昭的恩情。念的久了,偷偷见面的次数多了,不知哪一日起,好像一颗心就这么系在她身上了。
这么想来,锦昭哪里是个没有脑子的?毕竟遇见锦昭时,他十六岁,而锦昭方才十岁。
到如今,十年了。
宫宴午膳时大家饮酒尚还有分寸,到了晚膳时大家便都放开了喝了起来。
皇帝醉的早,早早地便回宫就寝,宫宴便是这般,大家只要下钥前离宫去便是,无妨在皇帝走后多喝几杯与同僚闲话家常。
只是大家都把握着分寸,以免酒后失言。
阮执言不允许淮璎与回燕饮酒,淮璎才喝了两杯,便讨得一顿头上的“板栗子”。
她初次饮酒,其实两杯便已有些醉了,正是追酒喝的时候,非得喝个烂醉心里才畅快,偷偷寻了翡声,偷得一些酒去园子里躲起来喝。
翡声也是个畅快姑娘,今日才受了伤,顾不得会不会影响伤势,倒跟她你一杯我一杯的干了起来。
“翡声,你还是别喝了,陪着我便好,回头脸好不了了,有你哭的。”淮璎夺过翡声手里的酒杯,迷离的眸子望着她,傻傻笑着。
翡声点点头:“好,你也莫要贪杯,待会你父亲带你回去,少不得叫你吃顿好果子。”
她也不是真心想劝,淮璎今日遭了这样的事,想排解心中烦闷也是自然,只盼今日饮了酒,明日把伤心事都忘了才好。
殿中传来一声声“恭送殿下”,二人这才迷迷糊糊地往大殿的方向看去。
“是太子殿下走了。”顾翡声道。
“嗯。”淮璎迷迷糊糊地应声,然后又忽然清醒般,“嗯?!太子殿下?”
“是呀。”
“翡声,今日我同你所讲,最有权势的,可不在这么。”淮璎笑了起来,眉眼间展露的轻佻与她清纯的模样十分不符,她冲翡声眨眨眼。
“淮璎,你醉了。”
顾翡声没将她的话放心上,却见淮璎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将酒壶往边上一丢,此刻说起话来,倒没有了醉态:“你等着。”
“淮璎!”顾翡声慌忙拽住淮璎,淮璎按了按她的手腕,一如今日顾翡声替她解围时一般,力道不轻不重,只是叫人安下心来的意思。
但情况不同,当时淮璎能一言不发便跟顾翡声走,此刻顾翡声却不能一言不发的由着她去,“莫要去冲撞太子殿下!”
“你放心。”
阮淮璎向着太子离去的方向而去,顾翡声还要再拦,却见顾平忠的身影正从殿里出来。
她只得避让一边,莫叫顾平忠此时看见她这副醉态,至少要等会散散酒气。
阮淮璎没了桎梏,倒真如没饮酒般,步子也并不虚浮,直直的走向太子的方向。
没人注意到她,因为出来透气的贵女们,也大多看着太子的身影。
淮璎是觉得自己没有醉的,至少周围人说话,她听得清楚——
“太子殿下怎会与迦阴长公主关系不睦呢?只是避嫌罢了。你当时年纪小,恐怕不晓得。那年太子殿下十六岁,亲身去往北蕃接回迦阴长公主,可怜的长公主哟,当时才六岁,浑身没一处好的。今日你不还瞧见了么?浑身可谓是包裹的严实,戴着帷帽……”
“我可没说殿下与长公主不睦,我就是晓得这层关系,才好奇今日长公主为何一句话也未同殿下讲。”
“莫要去嚼这舌根子。讲不讲的,与你我无关。”
……
“你难道不知北蕃往年有多欺人太甚?自殿下接回长公主后,更是变本加厉。若非殿下后来又亲去边疆,打了几场胜仗,让北蕃吃了些苦头,这几年边疆不晓得还会有多乱哩。我听说北蕃近日向皇上提了和亲的事,只是未听得消息北蕃公主是要嫁王爷,还是入东宫了。”
“入东宫?入东宫也只能做妾,太子妃之位是不可能的;纵然做了侧妃,也只会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多半是要嫁王爷的。”
……
听着,淮璎的酒似乎也醒了几分,脚步也愈发慢了起来。
她望着快要离开崇明宫的那道玄色身影,身姿挺拔,步伐稳重,只在光影斑驳、发缕乘风间看得一二少年的影子。这般众人追星捧月的对象,分明半年前才及冠而已。
刚刚借着酒意,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荒唐事呢?
今日丢的脸已经够多了。
这般云合景从的少年英雄,哪里是能这样靠近的。
“殿下!殿下!”
一道女声响起,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包括淮璎的。待看清是谁人在喊叫,淮璎只觉得方才压下的酒意一阵阵上涌。
“今日之事,要多谢殿下。来日若能赠一壶酒予殿下,也望殿下莫要拒绝。”阮回燕行了一礼,淮璎离的不远,能看见她的脸直从耳尖红到了脖子根。
旁边有贵女并未刻意压低嗓音笑道:“都是见太子殿下好脾性,什么人也敢往殿下身前凑。待卫兵给些苦头吃,下次便不敢了。”
好脾性?淮璎实在没看出来。
只见凌夺脚步未停,淡声留下一句:“不必。”
此事本该到此为止,淮璎却忽然发声:“殿下。”
凌夺的步子明显加快了几分,淮璎紧接着道:“民女有事要禀。”
跟在凌夺身后的一名卫兵喝道:“大胆!若无大事,岂可延误殿下事程!小事相阻,便要受杖责!”
“民女不敢,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淮璎跪着,扬声道。
若非回燕当着众人面说这番蠢话,她也不愿再站出来。方才凌夺轻飘飘的一句“不必”,于凌夺而言只是两个字而已,落得众人眼中,只会更看轻阮家。众人会觉得阮家前程不过如此,毕竟殿下如此轻慢,连一眼都不愿多给。更不必说阮家女儿这般下作之态,好的姻缘也没有结交的必要。
凌夺停了下来,负着的手手指微动,隐在夜色里并不为人所察。他回转过身,对付一点了点头。
付一了然的抬手示意,便随着众卫兵退后了一段距离,给两人留下空间。
淮璎哪里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就算等会真要被杖责,也希望殿下能体恤一二,别叫众人知晓才是。
“起来吧。”凌夺不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