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凌夺的思绪回到了前世。
因着淮璎的一句尊重,凌夺连她的手指头都不曾碰。
那日淮璎却主动环住凌夺的脖颈,乖顺的用头蹭他的下巴,像只狸奴儿,讨凌夺的欢心,亦是第一回唤他“阿夺”,而非殿下。
这算是二人头一回亲密,也是唯一一回。
她温声细语,尾音带着娇意,“阿夺。”
言语间,手已经怯生生的往他胸口处探。
左符便在心口处的内袋里。
不安分的手自然被凌夺擒住,他低头看她,漂亮的眼在烛火跳动间分明有着一二忧虑。
大概是因为什么事委屈了。
他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眼下的卧蚕,指尖沾得一二湿意,他轻声问:“怎么了?”
“阿夺,有许多人知晓你的左符都是随身带着么?”
凌夺直言不讳:“加上你,共二人。”
…
思绪回拢。
凌夺望着如今的淮璎。
还是记忆里那双撩人的眼,红红的蓄着泪,方才被许牧抛弃被背叛的她,理应如此。
可面对凌夺时,她那双眼睛里就差写上“你要做什么,我不怕”。
凌夺细细凝视阮淮璎的眉眼,看着她眼里尽是疏离与陌生,悲伤与害怕。
他几乎可以确定,她没有前世的记忆。
纵然再会伪装,会到上一世把他耍的团团转,可眼下对他这般的陌生,合不该是装出来的。
“那么,孤问你,背叛的人,该有什么下场?”
阮淮璎被凌夺看的古怪,只得低声说了句:“民女也算是受害方,只是觉得许牧罪不至死。”
毕竟还有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锦昭瞪了阮淮璎一眼,满是鄙夷,“什么受害?在本宫公主府里做门客,倒算不上许牧为你长脸?”
凌夺挪开了目光,“阮淮璎,既然你觉得委屈,且你愿意求情,便由你处置许牧。”
听了这话,周遭渐起了一些窃窃私语声,许久未开口的阮回燕眼前一亮:“殿下,您识得阿姊?”
一句话让阮淮璎也回过神来。
是啊,太子怎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茫茫然看向那个天之骄子。
轻飘飘二字“杖杀”定人此生命运,淮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从前徐州有定死刑的罪案,再板上钉钉的案子,还得上报京都既命府过目,得到批印。因为除了既命府,百官没有判死的权利;若是更大的死刑案,还得圣上或摄政官过目,但徐州没有过那么大的死刑案上达天听,只前段时间县令贪污案有这般“殊荣”。
这些都是父亲同她说的,可这般繁复的举措,在他这里不过只需一声令下而已。所谓摄政之权,不就是他本身?
所以其实知晓她的名字这种小事,也没什么稀奇。
她瞧着他只是轻扫了回燕一眼,并未回答。
紧接着,他的目光就转回淮璎身上,看着凌夺的淮璎似乎心虚般,转开了眼。
回燕见太子并未搭理她,撩了撩鬓角碎发,清了清自己的嗓音,拽住淮璎手臂,柔声道,“不若就把他放回徐州吧。”
总归有了这层名声在,日后也休想攀附好人家了。
这般处置,岂非又宽容又聪慧?回燕对自己表露的想法很满意。
付一早便放开了许牧的手,此刻许牧仍跪着,抬起头来,看向淮璎,怯怯唤了声:“阿璎……”
“便如妹妹所言吧,太子殿下,您觉得呢?”淮璎屏过了那道恶寒的声音,却也一时忘却了礼数,习惯性的看向对话之人。
凌夺注视着她的目光闪烁了一瞬。
接着,凌夺便冷声问,“哭什么?”
众人也顺着凌夺的话神色各异的看向淮璎。
淮璎慌忙擦了擦眼,明明没有眼泪,可殿下问这话时分明是看着她的,淮璎只得答道:“回殿下话,无妨。”
回燕瞧着淮璎的神情,知道自己再没甚风头可出,颓丧的放下了挽住淮璎的手。
凌夺转身欲走,“罪罚太轻,便打二十棍子再送回徐州罢。”
“殿下。”淮璎扬声。
风卷过几片枯黄的树叶从二人之间滚过,又有几片被风卷起拍打在许牧的身上,随着他渐行渐远的讨饶声一阵起落。
“方才锦昭公主滥用私刑,顾姑娘遭受了委屈,不能就这么揭过。”淮璎拉过在一旁站着的顾翡声,一字一句此时倒是掷地有声,比说自己的委屈的时候坚定的多。
顾翡声的委屈说起来是替她所受,不能这么作罢。
凌夺看着淮璎。
他想到上一世的淮璎也是这般,自己受了委屈惯是往肚子里咽,可若是身边人受了委屈,她无论如何也要讨回公道。
可是上一世,她那做御史的爹,早就被赐死了。阮家所有男丁流放,女子为奴,她早就没有依靠了。
这一世,他也不会再帮衬着她。
往后,她该当如何?
凌夺一直沉默着。
锦昭咬牙切齿,压低了嗓音道:“阮淮璎你休要得寸进尺,尽可以问问在场众人,是不是顾翡声先顶撞本宫!”
阮淮璎不理会她,只自顾自说着:“殿下,锦昭公主无端让民女与阿妹一直跪着,这本无可厚非。顾姑娘劝说两句,却被打坏了脸。”
凌夺忽然开口,“此事你无需管。”
淮璎倏然收声。
她竟忘了,兄长告诉过她,太子殿下是宠着锦昭公主的。
方才殿下让她处置许牧,倒是她得寸进尺了,还想讨得更多爽利。
“太子哥哥!”锦昭怎会不知此话何意,这事淮璎不管,顾中丞的强势也自会从圣上那落在她锦昭的头上。她不甘的拽住凌夺衣袖,但她还没说话,一旁看了一阵子的九皇子先开了口:
“顶撞公主,掌嘴本算是轻的,若不加以处罚,日后谁都敢以下犯上了。”
锦昭听了,忙不迭点头。
凌夺未再言语,只用警告的眼神看了锦昭一眼,便走。
随着凌夺的离开,周围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渐大,多数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便渐渐散去,有还想再看戏的也尽数被九皇子身边的随从赶走。
淮璎看向顾翡声,顾翡声一直一声不吭,如今尽显狼狈,却从眼底透出一分坚韧来,换作旁人,就算不哭哭啼啼,想必也没有如此淡定自若,似乎并没有受气。
而淮璎也是方才才从周遭人交谈中知道她的身份,御史中丞的嫡女,兄长口中的顾姑娘。
“顾姑娘……”淮璎唤了一声,顾翡声冲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很有胆识么?当着本宫的面向太子告本宫的状?”四下无人,锦昭也没有拿着架子的必要,“怎么样,殿下并没有因为你的话而对本宫有什么意见。”
只是失去了一个小小的许牧,不值一提。
九皇子走到锦昭身边,打量了淮璎一番,“姿色倒是上乘,可给本王作妾。”
锦昭和淮璎哪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有回燕还傻傻的,“当真?”
本来因为锦昭终于不会下嫁一事高兴,如今听到九王要纳阿姊为妾,她更是喜上眉梢。
小九王环着胸,笑道:“这是自然。”
阮淮璎直了直背脊,直视前方,“若李家没有贪污,也不会获罪。”
锦昭稀奇的看了淮璎一眼:“你竟知道缘故。”
回燕听了这话,满心的疑惑,此时不敢插嘴,只得拽了拽淮璎的袖子。
淮璎拉住回燕冰凉的手,再不愿搭理她们,直接绕过她们而去。
走时回燕望了小九王一眼,对上小九王带着笑意意味深长的目光。
……
走过方才走过的这条路时,便发现周遭都是打量的目光,指指点点也必不可少,顾翡声由下人领着先去处置脸上的伤,淮璎牵着回燕只是直视着前路,瞧不见回燕在她身后扭扭捏捏,面对这些打量一脸尴尬的模样。
再到离大殿近一些的园中,男女大多各成一派,各自赏花笑闹,淮璎与回燕只得去女子更多的地方同她们待着。
各家贵女瞧着她,面上却也没显露出什么,只那目光分明显示着大家都知晓了方才的事情。
只是人群里不都是泰然自若的,有几位贵女首当其冲的走上前来。
“阮姑娘,你呀,不够聪明。未来郎君攀了公主的枝儿,你怎生要死要活的,如此一来,郎君吃不到好处,你还招惹了锦昭公主。”
“就是,既与你在这宫宴相见,也算有一份缘分,大家劝你几句,你就当学学处世。”
“也就是太子殿下帮你解了围,不然你小命可就交代了。既然事已至此,以后见着公主,恭敬些。公主看上的那小公子,将她送回公主府再赔礼道歉,兴许公主宽慰几分。”
“你这话说的不对,阮姑娘日后哪有见公主的机会。不过把那小公子送回去倒是个好主意,只是这样一来岂非惹太子殿下不高兴。”
另一个贵女掩着帕子笑了,“你倒当真替阮姑娘着想,你瞧瞧阮姑娘这眼睛红的,怕不是全心全意都交付了小公子了,如今与那小公子再无望,回去只怕要自挂于房梁了。”
阮淮璎自知此时一个字也不可回击,她只觉有些头晕目眩,脚步也虚浮起来,堪堪由回燕扶着,才没跌倒在地。
阮回燕气急败坏道:“阿姊,我早就说了,那穷书生不是个好东西,你非不听,钱也给他,有了好东西也送给他,你看看他稀罕吗!如今可好。”
周围的贵女听了这话,对视几眼,笑声愈大,就连未曾上来凑热闹的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有贵女问,“都给了什么好东西呀?可是什么稀奇宝贝?”
阮回燕抽出阮淮璎怀中的书册,在手里晃了晃,“喏!这本书册京都里可寻不出几本来,阿姊存了许久的钱都给那许牧了,又存得一些买了这书册,还说呢,要来宫宴里找大家赐字,许公子收了定会开心。若非为了此事,也不至于招惹锦昭公主。各位姐姐是个聪慧的,可要好好点拨我阿姊一番,日后且多往来。”
有贵女上前来,定睛去看是什么书,待看清之后,禁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毕竟于她们而言,这书都不值当塞脚凳的。
“阮妹妹,公主府里的书柜只怕比你家的闺房都要宽敞,里头全是珍稀读物,也难怪这什么许公子看不上你阿姊了。”
阮回燕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发现这群贵女好像只是在看热闹,不仅是在看热闹,还是在冷嘲热讽帮着公主说话。
她一张脸涨得通红,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阮淮璎抢过她手中书册,神情平静,将书页一下一下撕个稀碎,往前一抛,零散的碎纸漫天飘落。
回燕怔然看着混在些许枯叶中的碎片,在一片片纸张间隙间,瞧见那些美丽女子错愕或嫌恶的脸。
泪簌簌掉落,回燕瞪了淮璎一眼,便擦着眼睛往父亲所在之处跑去。
淮璎只是微抬下颌,目光扫过众人,“既如此,日后你们的如意郎君便也送给公主做门客罢,毕竟各位姐姐眼光好,挑选的郎君定是不会比我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