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心如玉
郑叔敛去了脸上焦急的神色,在江芥面前坐下来,语重心长道:“小江啊,同在幽都,你想想,牢里的人和牢外的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不是有无犯罪,也不是罪行轻重,是心不同。我们在牢外面这些人,离犯罪最近,近墨而不黑,是因为我们有一颗公义之心,廉耻之心。”
“你是拿他们没办法吗?现在看是如此,可是小江啊,比起惩治他们,更首要的一点,是我们必须恪守本心。他们可以不择手段,我们不行。”
“可是……如果这样,我们不就真的拿这些人没办法了么?他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可是我们因着本心,却处处受限,我方才觉得,我眼睁睁地看牛四和魏几他们欺压弱小,可我却无能为力,别说是红衣女让我只得静观其变,就是在那当下让我能够活动,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我觉得我……我只会在心里着急,这样很懦弱。”
郑叔道:“小江,人有时候,常常搞混了善良和懦弱,因为它们常常相伴相生。但我们作为狱卒,频繁见到罪恶,更应该把它们区分清楚。”
“善良是不忍,是不能,而懦弱,则是源于不敢。若方才你断入的不是虚幻的生平,而是回到了当时当刻,你会不敢去拯救那个姑娘吗?”
江芥猛地摇头:“无论如何我都会救出她!”
郑叔点头:“这就对了。你会心急,会不忿,这都不能算是坏事情,恰恰相反,心善之人遇见不平才会不满,有了不满不快之心才会想去抗争。你有一颗嫉恶如仇的心,怎么能说是自己懦弱呢?”
“那……郑叔,为什么我见你和姜姑娘,见此不平,却没有我这么大的反应呢?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在人间真正活过,处理事情太幼稚了?”
郑叔见此刻江芥如小孩一般,心慈地一笑,说:“初生牛犊才敢不怕虎呢。我们这种见得多的,越陷越深,反而做起事情来就畏手畏脚了。记住,永远不要去苛责你的不忿之心,而是要靠提升自己外在的能力,去配得上你的那颗心。”
说及此,郑叔有些颓唐:“我就是能力比不上我这颗心啊。视若无睹,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之举呢?”
视若无睹,是无奈之举……
在一旁发愣的姜静婉听了有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心绪回到赎己狱里来了。眼看江芥和郑叔情绪都比较低落,姜静婉道:“我或许能帮得上忙。”
姜静婉整个人的精气神和之前大不一样。假如说之前她是一只畏畏缩缩的小猫,那她现在的眼神,仿佛就和郑姑娘重合起来,是一只初醒的鹰隼。
姜静婉暗自感慨,上神自是有上神的本事的。她明白了红衣女安排她来当这个狱教的煞费苦心。
“如果说狱卒和狱教不能行不法之事,不能做违心之举,那我这个戴罪的狱教呢?我本就是牢里的人,生前还在奴隶住所,我见过的惩戒人的花样可多了。”
江芥和郑叔都有些转不过弯来,这还是那个胆小的姜静婉吗?
姜静婉现在不想提郑姑娘是郑叔女儿的身份,因为她知道,没有在郑叔面前戳穿,是郑叔最后一层对外佯装坚强的盔甲。若是说了,她不知道郑叔该是如何反应,于是就略去了姑娘的姓字,还称她为姑娘:“我仿佛在姑娘身体里跟着她活了一世。我见到了她的不屈,倔强,坚强,才发现我之前信奉的慕强求生是多么可笑。”
“下了幽都以后,我经常在想,像我这么一个柔善可欺的人,到底会犯什么罪。之前想不通,就全都归咎于上神错判。看了姑娘的经历才知道,原来,我作为一个弱者,却常常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去让其他弱者更弱以求生。我自以为顺应了天理,却放弃了人性。大概上神让我过来执教牛四,也是出于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考虑吧。”
郑叔道:“姜姑娘心善聪慧,可牛四……我是怕姜姑娘受他欺负。”
姜静婉会心一笑,道:“郑叔方才说了牢里的人和牢外的人的区别,我就当郑叔照顾我是戴罪之身,没有明说是罪人和狱卒的分别。那郑叔可还知,我与江大哥和郑叔之间,可还有其他不同么?”
“这……”江芥和郑叔面面相觑,不知道姜静婉卖的是什么关子。
“我虽不知二位的经历,但我看得出,二位之前是尊荣之身,待遇优渥。所以这种环境下走出来的二位,自然也是谦谦君子,不落尘俗。可我是个在底层摸爬滚打的奴隶,”姜静婉思索一番,觉得还得补充一句,“我之前说我是奴隶,大概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可现在却没有。我是想说,奴隶身份带给我的是,看得够多,也豁得出去。像牛四和魏几这种人物,放在奴隶住所里,也就只有给人当小弟的份,说穿了,他们两个的下作还不入流。”
郑叔有些严肃道:“姜姑娘,你是想以下流治下流吗?”
这种惩治方法,郑叔一直很谨慎看待。
“非也。”姜静婉解释道,“若是一个人面对强势威胁,连生存都无法时,若他铮铮铁骨,宁死不屈,他自是可以清高地死去。但如果一个人面对生的威胁想要活命,旁人是不可以用高尚的姿态来批判他的。清高或下流,在生存面前,都只是谋生的手段。自然这里头也有说法,只是我嘴笨,让我想想……”
一旁江芥却听出了姜静婉话里的意思,说道:“姜姑娘,你是不是想说,高尚或下流,若一不杀人放火,二不违反公道人心,也是可以一贯看待取之的?”
姜静婉点头:“是这个意思。”
江芥思索道:“郑叔,情况有变。以我们之前拟定的计划,恐不足以惩戒牛四。他们村是一烂烂一筐的,或许在我们看来令人不齿的事情,在他们那里稀松平常。所以我们先前想的,利用魏几造势,让村里人的唾沫把牛四淹了,用公德心和律法来惩戒牛四,在那烂人堆里行不通。这方面……也许姜姑娘比我们更有经验。”
姜静婉说:“郑叔之前的想法也不是全然行不通。牛四有羞耻之心,却不在公德约束,而在村里人的茶余饭后。只需在郑叔的方案上稍加修改,便可以一试。”
郑叔沉默了。
姜静婉和江芥有些担忧,道理虽如此,可是真正实施起来,难免需要用到郑姑娘的皮囊。虽是虚境,到底郑姑娘生前是个铁骨铮铮的女儿,能不能在她身后,为了惩戒犯人而用她的皮囊去做她生前不会做的事,还是需要郑叔的首肯。
“你们……早就看出来了吧?”郑叔低头问。
“你们字字不提她,说的话却处处在我面前粉饰一番,不至于让我这个老头在外人面前显得一无所有。”
郑叔感叹道:“这么多年我苦守着牛四,却全然拿他无法。没有办法惩治他,才是我做的最对不起姑娘的事。”
“你们料想的没错,牛四买来的姑娘,是我的女儿。你们也不必碍着这一层身份而有所顾忌。只要能真正让牛四认罪伏法,我自当全力配合。”
“郑叔……你、”
郑叔红了眼眶,忍着内心巨大的苦痛,说:“小江,为什么我会跟你说善良和懦弱之别呢?因为郑叔我,才是懦弱的那一个。有好几次我甚至不敢踏入牛四的牢房,因为我知道,我拿他没有办法。我的所有尊严和正义,在牛四看来什么都不是。他狂到可以在我面前大谈特谈折磨我女儿的经过,可是在幽都,我甚至卯足了力气都打不死他,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害怕再见到他,也害怕梦里我女儿的质问……我是个失败的父亲。”
江芥忙着安慰郑叔,姜静婉则绕去取了他爱吃的炸鱼干过来,说:“郑叔,你知道不知道,郑姑娘,一直很喜欢您炸的鱼干?她即使在牛四那里受困,也会变着法儿地弄一些小鱼过来吃。”
姜静婉隐去了姑娘无油可炸,也隐去了姑娘牙齿被打落,到最后只能吃一些碾碎的肉糜的事实。
“她都还没放弃,一直在等着你过来救她,现在牛四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又怎么能够轻谈失败呢?”
江芥补充道:“是啊,郑叔,用您的话讲,只要公义之心尚存,一切不平事都还有解决的希望。”
郑叔听完,拭去眼泪,平复几下道:“是。越是此种不平事,我们就越不能屈服。姜姑娘,小江,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听取你们的想法。”
我本心如玉,世道岂能污。他日雕琢毕,挫折证吾心。
长谈话毕,姜静婉拿了玉断,再一次站在牛四面前。
“江大哥,准备好了吗?”
“自然。姜姑娘,你断入后受制于牛四,要当心。”
姜静婉转头,望了一眼江芥:“江大哥,我这么多年奴隶可不是白混的。”
江芥一笑:“是,我多虑了。姜姑娘一振作起来,鬼主意可多了。”
青光流转,姜静婉一睁眼,又躺在行进的马车上。
“马车一颠一颠的还挺舒服,那便睡一觉再说吧。”姜静婉任绳索缠身,就着马车一倒,一觉醒来,果然又来到人贩交易的小屋。
她自动自觉地排着队蹲在了墙角,数着牛四过来的时间,这个好脸面的牛四,果然还是挑了最贵的买。姜静婉红着眼眶,作势挤出了两滴楚楚可怜的泪花,就顺利地被牛四肩扛着回家了。
“这牛老四,连真可怜还是装可怜都分不清。这要是当了奴隶住所的看守,第二天就有他好果子吃。”
奴隶住所严禁谄媚攀附,所以看守的人一个个眼睛跟淬了火似的,是真可怜还是装可怜,是真无辜还是假狐狸,一看便知。
曾几何时姜静婉道高一丈,演技是连火眼金睛的看守都能糊弄过去的。拿下牛四?易如反掌。
姜静婉这里喊着淤青了疼,那里喊着擦破皮了也疼,惹得专为郑姑娘这副好皮囊下了血本的牛四赶忙去找了活血化瘀的草药来,嘴里还连连责怪王大,不懂得怜香惜玉。
姜静婉手脚还被绑着,牛四拿了活血的膏药来,就往姜静婉腿上敷,姜静婉作势一缩,高声骂道:“啧嘶,这么金贵的皮怎么能让你这么粗手笨脚地弄?反正你力大如牛,我也逃不脱,不若先解开绳索,让我自己敷!”
牛四见美人发脾气,乐呵道:“娘子,这恐怕不妥吧?”
姜静婉嗔怪道:“你既买下我,叫了我娘子,又不肯好好待我,如此这般擦破了皮,再过几天烂皮烂肉,我又是个细皮嫩肉经不起折腾的,再弄得个高烧不治,岂不白瞎了你那三十朋钱?”
见牛四有些犹豫,姜静婉再道:“你解开我,再把外面的门锁上,我不也逃不走吗?”
姜静婉凑上前去盯着牛四痴傻的眼神,难以置信道:“不是吧?你这么大个人,又在你的地界里,难道还怕制不住我?”
姜静婉再佯装心急喝道:“这么多天绑过来,再不松开让我敷药,皮都要结痂留疤了!”
“是、是,娘子不急,我这就帮娘子松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