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坐在圆桌一角的林静安,每一分钟,都重新在脑海中滋生一次后悔。
她很清楚,自己不该来。
但,就和她上车前诡异的沉默一样,没有人强迫她,但尚理不明白的内心,迫使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
人多的地方,总有戏唱,而这一桌的主角显然是周北逸,林静安不过是路上顺便带上的一个点缀罢了,没有人注意到角落的她,除了周北逸喝茶间,偶尔看过来的几缕目光外。
很快,言语之间,各自的目的初显。
“周总今天怎么晚了那么久?是不是我们华县太偏僻了?”副校长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句,他本就讨厌与教学无关的事,更何况,今天这么大阵仗,只为了等一个迟到的商人,晚上,还得牺牲下班时间宴请他,他的不满呼之欲出。
周北逸未来得及开口,身边的阿唐便直愣愣地说:“偏是一方面,主要是路太烂了,车子半路坏了,只等原地等着,浪费了时间,要不是老板的朋友正好在附近钓鱼,怕是根本来不了。”他说着,还塞了两颗花生米进嘴里,显然对话里的肚皮官司毫无察觉,“要我说,你们还可以再网络募捐,修修路什么的。”。
一言出,桌上的老师们,都尴尬地看着副校长,有时候真诚就是必杀技,阴阳怪气也架不住一板一眼地实诚话。
阿唐还想说什么,周北逸及时夹了菜给他,有些生硬地道:“这个不错。”截住了他没眼色的表达欲。
阿唐“哦”了一声,吃进嘴里还嘟囔了两句:“也就一般啊。”
“……”
十几个人的桌子,一时间,尴尬的沉默填满了每道菜。
校长瞪了一眼和自己总持不同意见的副校长,暗自怨他驳斥了“恩人”的面子,它于是端起酒杯,打起圆场:“要我说,我们就应该敬周总一杯,远道而来,虽然过程坎坷,好在结局愉快,没有周总的帮助,我们图书馆怎么会那么快有着落?要我提议,图书馆还缺个名字,干脆以周总的名字命名好了。”
几个行政都表示附和,几个老师也都识趣的站队发言,第一杯,便在一片奉承中落下。
周北逸放下杯子,觉得这个荒诞的场面尤其好笑,他像个局外人一样,对桌上的一切,毫不关心,只是余光,不自觉观察那个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像个哑巴一样的林静安。
这是他这顿饭唯一的目的。
“林老师不喝酒?”
周北逸闲散的一句话,桌上的焦点,立时转向林静安。
林静安的确没有喝酒,甚至,咋大家举杯时,她连身都未起,同事们都心照不宣地略过她,早就习惯了她的不合群,自然懒得管,只是没想到,这个周总,竟然特意点出来。
桌上的几人,都以为林静安这个愣头兵是碰到了硬茬,都看起热闹来。
林静安看向他,那双眼睛安在弧度好看的眉骨下,明明是成熟男人的轮廓,却很容易在那双眼睛里找到少年的倔强,她在他眼里看到了明显的玩味和促狭,这反倒使她心平静下来了。
她想,他要的,无非是给自己难堪。
慌乱或局促,往往源自于脑海中对未知的猜想,而当无数种可能变为一种后,便是混乱的心情结束的时候。
她忽然好奇,他会做些什么呢?
又或许,那抹神色,多少带着点熟悉的味道,好像,之前那个爱说着不着调玩笑的人,在某个瞬间,重叠在了眼前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上。
她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反应,只是坐在座位上,目光迎着他的。
校长的眼光在二人身上“循环往复”,人精一样的他,很快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先是咳了两声,打断了那交汇目光中的火苗,也使桌上看热闹的人回过神来。
正欲发言,却被人抢了先。
“林老师不太参加聚餐,今日难得,我再敬周总一杯吧。”王文良就在此刻站起来,端起了旁边林静安的酒杯,“由衷感谢周总对我们学校的帮助。”他朝着周北逸致意,一口喝下。
话里话外的维护之意,桌上的人似乎都见怪不怪,只是目光暧昧地在两人身上来回了几眼。林静安漠然着一张脸,也并不因为这个举动,有别的表情。
周北逸扯了下嘴角,那张线条清晰的唇紧紧绷着,似笑非笑,也不接话,也不喝酒,只看戏一样的把背靠在椅背上,懒散放松的样子。
别人或许不知,但阿唐早已发现老板的古怪,他心里嘀咕:怎么看着像生气了?平时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啊?就因为人美女不喝酒?难道因为今天菜不好吃??看吧看吧,也是你自己非要来吃吧,吃一肚子气也赖不着我。
校长呵呵地站起来,瞪了一眼王文良,暗自责怪他没眼色,看不懂周总对林老师的兴趣。
于是他开始不着痕迹地介绍起了林静安:“哎呀,我们林老师,小姑娘,平时也不参加聚会。说起来,我们林老师还是东大毕业的高材生呢,当时入职的时候,还在我们这个乡镇小学引起了小一阵轰动呢。”
“哦?”周北逸目光落在桌上的杯子上,睫毛微颤,看似真诚地说,“三尺讲台,果然人才辈出。”
“是啊。”校长受到鼓励,继续说道,“当时人社局给我看资料,我还当写错了,调出来资料一看,林老师还是从恒兴离职的,这可是惊讶了我们一把。”
“是北市那个恒兴科技?”阿唐睁着眼睛,不敢相信,“那可是行业大牛啊!我表姐说那个公司很难进的,几乎不招本科生的,找关系都塞不进去的。”
“对!对!就是那个恒兴。”校长透着不自觉的骄傲。
阿唐看林静安的眼神,瞬间多了几分探究,一开始嘛,只是觉得这老师长得俊,没想到,还深藏不露,他由衷说:“能进恒兴,那是真厉害了!”
“这是真淡泊名利,一心奉献了。”周北逸把玩着杯子,目光逼视着林静安,不容她闪躲,语气带着微不可察地嘲讽,“林老师,真叫人惊讶。”
桌上的人,只当是夸奖,只有林静安知道他在讽刺自己。
她脸色惨白地坐在那里,想起了那一年,她在图书馆的天台,背着他,一字一句说的话,她还记得很清楚。
她说:“你知道的,我需要钱,现在,我有更好的选择了,所以,就不需要你了。”
她还记得,她说完那句话后,他眼里的讶异和破碎。
记得那一天,他眼神灰暗,眉宇间像是积蓄了一场大雪,她知道,自己践踏了他的真心,以最直白的方式丢弃给他,
这句多年前的话,和那句假意的褒奖,相互呼应,似乎定格起来,成了一记耳光,不着痕迹地落在林静安脸上,她只觉得难堪,手紧紧地扣紧手心。
她明白了,自己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不过是几句话而已,竟像千斤石头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校长还欲说些什么,林静安突然站了起来,一桌人都愣住,看着她突兀的动作,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我不舒服,就先走了。”
扔下这一句话,不等众人反应,林静安拿着自己的东西,转身离去。
在她走后,校长最先反应过来,打着哈哈,努力圆着场:“林老师就这样,对谁都是,脾气差了点,但学生还是蛮喜欢她的,现在的年轻人嘛,我们也不太懂,可能就是……”
后来的话,周北逸已经不太听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离去后,空下的座椅,他烦躁地自顾自把面前的酒杯倒满,又一饮而尽。
“叮”的一声,酒杯落在桌上,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校长自以为要圆好的场,也引来桌上几道探究的目光。
大家都以为他被女老师拂了面子,生气了。
他没解释,只是站起来,也朝门口走去。
校长呆在原地,望着没什么反应,正在往嘴里塞一块大鸡肉的阿唐,目光好像在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阿唐皱着眉头,也弄不清状况,但还是把鸡肉按原计划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哦,我们老板啊……他应该是……”
众人等着他的下文。
阿唐在焦急目光里,镇定地把鸡肉咽下去,肯定地说道:“应该是,刚刚喝太多了。”他回忆了一下周北逸刚刚急匆匆的步伐,点了点头,给出了一个自己的合理推测。
“所以,应该是,尿急。”
“……”
“……”
“……”
林静安疾步走出餐厅的大门,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醒她脑海中灼热的思绪,她静了静,想到自己那丝心思,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怎么会,还存有一丝丝奢望呢?
她摇了摇头,沉下心,步子又慢下来。
没走几步,却又被一个声音叫住。
“林静安,你站住。”
林静安愣了一下,脚步被那个声音绊住,就那么如他所要求的的那样,乖乖地立在原地。她固执地不转头,以背影相对,仿佛这样,便能抵御那个声音的诱惑力。
盯着那个瘦削的背影,周北逸目光闪动着隐约的光,一字一句地又问:“我问你,来这里,为什么?”
林静安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终是转过头,一眼便看他站不远处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高大的人影,透着一种逼问的气息。
陈旧的水泥路上,被岁月刻上了道道裂纹,但又被夜色掩盖得如同新的一样,路的反方向,站着两个人,两个曾经熟悉现在陌生的人,此刻,正纠结着过去的裂痕。
然后林静安听到自己厚着脸皮说:“来叙旧?”那轻飘飘的三个字,仿佛不是自己声音。她有一瞬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抽离出身体,站在俯视的角度,看这场压抑的对话。
那玩笑的语气,毫不意外地激怒了周北逸。
他冷笑:“林静安,你以为你是谁?”
林静安笑起来,她在心里轻轻道:是呀,全世界,大约只有林静安和周北逸,无旧可叙,他不恨自己,已经很好。
她笑得惨淡,不再说什么,先背过身子离开。像几年前一样,习惯性地先转身,以倔强的背影作为告别,让他独自留在原地。
走了几步,他的声音像冬天里的寒风一般传入耳里,云淡风轻却又字字诛心。
周北逸:“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虚伪,让人恶心。”
她脚步一顿,又很快继续着缓慢的前行,像是没听到,又像毫不在意。
没有人知道,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林静安的脸上,一瞬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