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章 苦厄波折
因为有了风云卿所赠护身符的庇佑,顾盼儿的日常生活再也没有被雪姬侵扰过,她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十二岁。
自从被玉蓉拐到山上差点回不了家之后,盼儿就开始学着与自己独处,学着长大和坚强,学着习惯独属于她自己的那份孤寂;她再也没有找玉蓉玩儿过,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关心自己的只有母亲。
如今她已经长大,开始跟母亲学习简单的刺绣技法,能够工整地绣出乡村中广为流传的图样。平日里有得是闲暇时间,她认真地在一张张绢帕上绣出针线整齐的图案,到了赶集的日子,就跟着母亲把绣好的成品拿到附近的小镇上去,供给富庶人家的夫人和小姐们挑选;每每能够稍微赚来一些铜板,或是以物易物换回点儿什么贴补家用,盼儿就会觉得十分开心。
盼儿十分体贴母亲。既然村里同龄的孩子们都不愿意与她做朋友,那么索性她就在家中多做一些针线活儿,说不定还可以多换回来一些银钱,也好减轻母亲持家的负担。
可是,尽管母女两人这样忙碌,日子依旧过得捉襟见肘,丝毫没有起色。
原来,就在顾盼儿不断长大的这几年里,她一心努力想要让自己变坚强的同时,顾大柱却一心沉迷于赌博,输光了她们母女俩辛苦赚回来的所有银钱。
近两年来,顾大柱更是变本加厉,平均五六天才回家一次。他当着盼儿的面信口开河,说是到镇上替人家帮工去了,为着家里的生计怎么也要多赚些钱回来才行;实际上每逢入夜之后,他便偷偷地摸走了翠娥这几日辛苦攒下的铜板,趁着天还没亮就龌龊地出门又去赌博,根本不管家中的繁杂事宜和盼儿母女生活的艰辛。
翠娥也曾试过几次,将她和盼儿辛苦赚来的银钱换地方保存。但是无奈这个简陋的茅屋委实不大,除了徒有四壁和几铺床褥之外,实在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可藏;就算她偶尔换了存放银钱的地方,也总是能被顾大柱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
那粗鄙之徒,每次若不能在他半夜里起身的第一时间摸到银钱,顺利地奔向镇上的赌场,嘴里便会不干不净地大放淫词秽语骂骂咧咧;不管夜有多深,也不理翠娥是否会被吵醒,更不顾还未成年的盼儿是否会听到,他只在意自己能收刮走多少赌资。
翠娥小心藏起的银钱,总是一次次毫无意外地被他摸走。时间一久,翠娥心灰意冷,既不愿意再听那粗鲁之徒口中的淫词秽语,也怕盼儿被吵醒迷蒙中看到这一切;于是,她认命地放弃再懒得去藏,一心只希望盼儿能够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人,不要受到这无赖懦汉的影响,不要在她幼小的心中留下阴霾。
盼儿眼看着母亲一日比一日神容憔悴,心里疼惜着急,却不知是何缘故,更无法从中帮忙。
这日。一个獐头雀面、鸢肩豺目样貌看上去特别凶恶的人,身后带着三五个打手,个个身形彪壮灰面土貌,一行人耸肩晃膀、气势汹汹地向顾家村的方向行来;到了村口,不等那个领头的人指示,面恶如豺的大汉们就地拉开阵势,堵住行路,四处见人便询问顾大柱家的住处。
乡亲们不愿招惹是非,见到这些陌生的面孔来者不善,皆垂头避路而走。
碰巧,扛着铁斧打算上到后山去砍些柴火的顾金山,此刻正向村口的方向走来。那个恶霸一样的人,端着一张不怀好意的奸诈笑脸,给顾金山塞了几个铜板,便拦住了他的去路问东问西。
这几年里,因为玉蓉把盼儿拐丢到后山的那件事情,邻居两家的关系生疏了不少。即便盼儿并没有跟母亲说过其中的缘由曲折,但是天长日久,细心的翠娥只看盼儿对玉蓉的冷淡态度,想想便也不难猜到几分事情的真相。
原本不过是孩子们的事情,两家关系因此生疏了也没有什么关系,若是见了面唏嘘寒暄都嫌尴尬,翠娥也没有什么兴致非要与他们客套;盼儿吃了大亏隐忍下这口气,至少应该换得个理直气壮,玉蓉母女嘴上不认心里也该怀有愧疚。但是,顾大柱却偏偏没有骨气,私下里几次三番地跟玉蓉父亲借钱,天天缠在顾金山的身后说软话,就是为了拖延还钱的时限;弄得顾金山整日里趾高气昂,盼儿母女开门就要点头哈腰,平白被人鄙夷不耻,看尽了冷恶嘴脸。
顾金山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铜板,想着盼儿父亲屡次向他借钱不还,心中持怨,终于没有禁住钱财的诱惑,给那个恶霸和他身后跟随的彪莽大汉们指了顾盼儿家的位置。
这几天,顾大柱自知在外面欠债过多,破天荒地躲在家中不敢出门。盼儿母女刚从田间干农活回来,此刻正围坐在那张木条拼接的破旧方桌边稍息。
目凶如豺的恶霸和随从们在顾金山的指引下,顺利地找到了顾大柱家简陋非常的茅屋。他们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柴门,二话不说就开始乱砸。
为首的恶霸扬言,今日顾大柱若是还不还钱,就要点火烧了这个小茅屋。顾大柱难得逞起了英勇,趁着那獐头雀面的恶霸转身端详屋内陈设,掂量着是否有可以抵债的长物时,顾大柱拎起了墙角里唯一的那把铁斧,准备从背后偷袭做最后的挣扎……
结果毫无悬念:顾大柱被几个身形彪壮的随从轻而易举地制住,三两下就按在了地上,再不得起身。
茅屋外,站在不远处观望的顾金山,仿若无事一样,悠悠地扛起铁斧,又往村外后山的方向砍柴去了。
翠娥和盼儿早就吓傻了眼。那恶霸看着被按在地上的顾大柱,狰狞起一张狻脸神情狡猾,抬脚狠狠地踩在了卑鄙懦汉的肩背上。顾大柱感觉自己的胛骨就要碎裂,又是个从来扛不住疼痛的,赶忙向那个目露凶光的恶霸磕头作揖,连声求饶。
催债的恶霸听着脚下被蹂躏的懦汉,连声叩拜他为“大爷”,这才得意地收了力道,挪了挪鞋底,又一下踩在顾大柱的弓隆后背上,暂歇脚劲儿。鼠目四顾之下,游移间竟端详上了翠娥,现在这屋子里唯一能让他看得过去的,恐怕就只有这张尚存风韵的清秀面庞了。
他当即动了歪曲心思,嘲笑像顾大柱这样胆小窝囊的营苟之辈,怎配有如此标致的美人儿藏纳在这间破草屋中?他瞬间眼放精光,毫不犹豫地冲跟班儿们比划了个手势,说话间就要把翠娥带走。
盼儿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就是她凄风苦雨生活中鲜有的那一缕幸福阳光。她怎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陌生的彪莽壮汉将母亲带走?一双稚嫩的小手,紧紧地抓住母亲温柔的纤指不放。
那个讨债的恶霸见此景象,邪笑着眯缝起眼睛,颇有兴致地打量着盼儿,口中更添了几分调戏的意味,念叨着:“果然,只有这么标致的美人儿,才能生养得出这么水灵儿的孩子。”随即,给手下们使了个眼色,就要把顾盼儿也一起带走,全当抵债。
盼儿年纪尚小,听不懂那恶霸口中念叨的话有何深意,只是隐约地感觉到有些不对;她心中害怕,惴惴着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惊慌之中稚嫩的小手松开了母亲的纤指。
翠娥自然听得懂那恶霸口中所言之意。像盼儿这样大的年纪,若是放到城镇之中,正是那些青楼红馆、戏班杂团最紧缺的;模样好一点儿又没有背景撑腰、出身贫苦的姑娘,正是那些老鸨班主们竞相抢买的“新鲜货”。
作为娘亲,翠娥就算是拼了自己的这条性命,也不能让这些丧尽天良的恶霸们,将她的盼儿带走变卖抵债。
翠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了钳制她的那两个壮汉;她像一只炸了毛的雌鹰一样,挺着胸脯张开双臂护在了孩子身前。盼儿得到庇护,终于有了些许的安全感,她乖顺地躲到母亲的身后。
那个恶霸既然已经动了想要卖掉盼儿抵债的心思,怎会轻易罢手?他不过是给跟班儿们使了个眼色,那些彪莽的大汉就立即动手,想要从翠娥的身后夺走盼儿。翠娥不依,用尽自己全身迸发出近乎疯狂的力量竭意阻拦,竟然鼓起勇气与两个彪莽大汉撕扯了起来;但她不过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力气哪里抵得过那些练过拳脚的壮汉,只拉扯了两三下的功夫,就被那些打手们用力掀倒甩在了一旁,实实地跌了个踉跄。
翠娥不顾浑身疼痛,挣扎又起,竭力阻拦那些彪悍们靠近盼儿。打手们整日里做惯了上门讨债蛮横强霸的样子,哪里有耐心与一个村妇周旋?拉扯之中使出了更大的力气,抬手又将翠娥掼扔出去,随即便抓到了盼儿嫩藕一般紧紧后缩的胳膊,拉拽着要将她掳走……
突然,茅屋中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咚”地一声,像是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撞在了冰冷木石之上,声音不响却沉闷到不可忽略……
就在所有人都微微怔愣的那一刻,他们看到了满脸鲜血倒翻在地的翠娥。少妇左边颧骨之上的太阳穴处,竟意外地被破旧木桌边支翘起的铁钉扎破,鲜血直流;最致命的,是翠娥被那些打手们使大力掼扔出去时,太阳穴处的软骨恰好撞在了直楞方桌的边角上,瞬间青紫坍陷再无可救,当即昏死过去绝口咽气。
盼儿哭喊着爬到母亲的身边,伸手只触碰到母亲睁瞪着双眼的尸体,骨肉未寒却已经散脉闭息,断然再无半点生气。盼儿痛哭着将母亲抱在身前,懵怔地难以接受母亲已经离她而去的事实。
顾盼儿哀痛欲绝,恸哭流涕;天空中几道闪电过后,下起了斜风细雨。幸好,这一次顾家村隶属之地本就有雨,或许是上苍也在为翠娥的死感到惋惜。
……
云霄之上,东海龙王正在按照天帝的法旨布云施雨。
他捋了捋龙须,恍然间只是觉得,今日这云彩似乎比往日聚集得更多更浓了一些。犹疑间,老龙王赶紧停下了口中念叨的施雨令,脑海中细细计算着每朵云彩的布雨量,手中还不停地数点起来:“一朵,两朵,三朵,四朵……哦,不对!应该是一朵,两朵,三朵……好像也不对……。一朵,两朵……,咦?今日老夫的头脑好像有些不太清醒,这到底应该算是几朵?唉,看来真的是上了年纪,不中用了!”
如此,东海龙王前后总共将那些云朵数了三遍,却终究没有结果。其实,有些密集在一处的云朵,相互合并,本就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一朵还是两朵。
东海龙王害怕耽误了降雨的时辰,慌忙之中直报怨自己年老不中用了。他估摸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太大的差错,即便好像多出了那么几朵乌云,总不至于超过预期的降雨升数,只要不违逆天帝的法旨就好,再也没有功夫过多计较。
老龙王重新念起了施雨令,顾家村中如期下起了斜风细雨。此情此景,又给顾盼儿的哀痛,平添了几缕悲伤。
此时,风云卿正在忙着处理浮云山中的一应事务,没有觉察到,天雨中掺杂着虚耗妖灵微弱的阴戾之气。
雪姬自从上次在顾家村后山的密林中失利,心中一直忿忿不平,好不甘心。这几日,她正在闭关修炼更上一层的术法,不理外界一切鱼龙变化,更无法觉察到虚耗妖灵显现的微弱魔性。
……
那个领头的恶霸像是见惯了死人,也并不惊讶,只是示意手下们今日不宜再闹下去,赶紧撤离。临走时放下狠话,自认就算与顾大柱的账一笔勾销,不准顾大柱报官,否则定会要了他的狗命。
翠娥的丧期还不足一个月,顾大柱就开始板不住手痒,又想去赌钱。但是以如今家中的光景来看,恐怕是连一个铜板都没有:自打母亲走后,盼儿就再无心思去赶集市赚钱,整日里神思恍惚精神游离,只是硬撑着身体不倒,从田地里摘回几棵老菜,生生地和着馍馍一起充饥,勉强过活罢了。
顾大柱赌瘾上来,心下一动就想卖女儿换钱。他暗自盘算:这个不祥的丧门星留着干什么?平白方了自己的运气。卖了她,自己就又有“本钱”去镇上赌博了,说不定从此以后还能走上鸿运,多多赢钱。
顾大柱捉急地到镇上四处打听,琢磨着如何才能将顾盼儿卖上一个好价钱。终于,他打探到了一户姓李的大宅院,正要采买粗使丫环;盼儿的年龄相符,李家给出的价钱又不低,正是一笔好买卖。
李家在这座小镇上,算不上特别富庶,但是因着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其中还出过一个正七品的中县令,以此自诩是书香门第。
只是到了这一辈儿上,李老爷早逝,李夫人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成了遗孀,性情怪癖;夫妻两人只育有一个独子,这李少爷却偏偏又是个体弱多病的,从小长到大,不知生过多少疑症请过多少名医。
李家苛待下人是这小镇上出了名的,尤其是李夫人,刁钻刻薄之名早已传遍了市井街头。此番,李府肯出高价采买粗使丫鬟,并不是府宅之内银钱开销有多么宽绰富余;实在是因为那些被困窘生活逼不得已卖身为奴的丫环们,听到李家苛待下人的名声,但凡能有别的选择,都不愿意将自己漫长的后半生签卖给李府。辛劳的日子,勤恳一些尚且过得;但是受人凌虐的日子,真的就如阴诡地狱一般。
或许只有顾大柱这样丧心病狂的父亲,才会不问辛劳只图多换几个银钱,就草草地把女儿卖出去吧。
顾大柱之所以没有把盼儿卖到出价更高的青楼红馆里去,不是他不想贪图更多的银钱,只是因为他畏惧那些老鸨班主们身边彪壮的打手。懦弱的顾大柱,害怕那些有后台有靠山就是没有底线的地头蛇扣了盼儿之后不给他钱,更害怕他们表面上一手交钱背地里又一手将钱抢夺回去,到时候他忙来忙去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李家不同,李家只有孤孀妇人和羸弱公子,哪一个都没有胆量不伏王法、赖账行凶。
顾大柱与李府的管家定好了日子。签卖身契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一丝犹豫,一边两眼放光贪心地数着钱,一边无情地呵斥着盼儿:“丧门星!留养在家里竟然也有本事克死了你娘亲,从今以后休想再方老子的运气,你与老子再无关系!听见了吗?”
盼儿心痛欲绝,不愿再回答这个卑劣无耻之徒半个字,只在一旁默默地轻拭眼角汹涌不止的泪痕。
顾大柱数好了钱,小心地将两大串铜板挂于腰间,感受着麻绳腰带上下坠得沉甸甸的分量,他猥琐地乐着根本合不拢嘴;然后看都不再看盼儿一眼,告别了李管家,转身趾高气扬地又向赌场的方向去了。
盼儿止不住眼泪默默地哭泣着。她很想哀求那个男人不要卖了她,但是她知道那根本无济于事,于是便也省了再被他无情地唾骂,亦或是在大街上的拳脚相加。
盼儿留下了最后一串似是认命的清泪,转身跟着那个采买她的管家进了李府的大门。
顾大柱腰间挂着卖女儿的钱,整日里泡在赌场,底气十足,恨不能连赌三天三夜,最好再加上十天半月。
顾盼儿进了李府,管家二话不问,首先命人将她押下,跪在冰凉的庭院当中,挨了一顿规矩板子。这是李夫人刁难苛待下人们的第一条守则,说是要让奴才们自从进府的第一天起就心存畏惧,以后才能恭敬地侍奉主子。
小小的盼儿被两个家丁按着,丝毫动弹不得,她感觉打在身后的板子疼痛无比,却也只能忍着。以前在家的时候,日子虽然贫苦,但是母亲从未舍得打过她一下,甚至没有跟她吼过一句言辞厉语;盼儿眼中隐忍着泪痕,心里绞痛地思念着刚刚过世不足月余的母亲。
终于挨完了这顿正式卖身为奴的规矩板子,盼儿在两个家丁的钳制之下,忍痛站了起来。李管家依旧二话没说,只给两个婆子使了眼色,便由着她们将盼儿带到了府里奴婢们一起挤住歇息的草棚。
因为盼儿是新来的,平日里草棚中的通榻上奴婢们都是按序就寝,今夜恐怕并没有她歇息的位置。
两个婆子,平日里管束着李府奴婢们的日常,惯没有什么好的脸色。她们吆喝着让盼儿先在这通榻上睡一会儿,趁那些奴婢们还在府院中干活的空余时间,全当是适应环境了;接着又没好气地嘱咐她,明日一早要去给李夫人敬茶,正式做起奴婢的活计,恐怕就不会再有这么轻松的日子可过了。
果然,盼儿只睡了一小会儿,晚间归寝的奴婢们就都回来了。她们有得是骨瘦如柴,有得是面黄肌瘦,有得是藏在单衣下外人看不见的伤疤;偶有两三个看上去面色微红,却并没有什么滋润的气色,倒像是刚刚被打了嘴巴受过罚的样子。
那些奴婢们果然被李夫人压制得小心谨慎、唯诺是从,一个个就连回到草棚中歇寝,都是低眉顺目无敢作声。其间有一个奴婢,不小心脚尖踢碰到了她们整齐排列在地上洗漱的盥盆,当即就被那两个婆子拽出队来狠狠地拧了几下,直到那个姑娘微微轻泣,这才停住了手劲儿。
盼儿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刚腾出手来的那个瘦婆子,却一点儿不减戾气地冲她吼道:“别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既然被卖到府里来当奴才,今后这种事情多得是,管好你自己不连累她们一起受罚,就是你最大的仁慈了!知道么?”
“你不是新来的吗?不是见不得当奴婢的受苦吗?今晚你就站在这里给婆子我值夜,好好地看着,这就是你今后的生活!明儿个鸡鸣为限,为着你这个新来的,婆子我还得早起,教你给夫人敬茶请安,出不得半点差池;若是惹得夫人哪里不高兴了,怪罪婆子我教得不好,小心老娘扒了你的皮!”另一个胖婆子,恶狠狠地叮嘱她道。
顾盼儿看那胖嬷嬷满脸恶相,字字句句听得她胆寒心颤,再没了言语,万分惧怕地站在墙边的角落里。
原来,这两个婆子是轮流值夜。一个坐靠着藤椅守在门口大通铺的床尾处,谨防这些奴婢们半夜逃跑;一个安心就寝睡在大通铺的床头侧,躺在那里还抱着抽人的鞭子,仿佛时刻就准备着警醒起身,去修理痛打一顿哪个胆子长毛妄想逃跑的姑娘。
顾盼儿就杵在通铺床头那个歇寝的嬷嬷近前,胖婆子只要还没有睡熟,抬眼便可看顾到这个新来的小妮子。守在门口的瘦婆子却更是怖人,她满是皱纹的眼角,即便在闭目养神之时,也透着奸扈狠戾,那一双庸懒珠黄的世故眼色,让顾盼儿看了就觉得恶心。
夜深了,歇寝的胖婆子似乎终于放下心来,昏沉地睡着了。以她多年的经验:顾盼儿今日刚入李府对地势尚不熟悉,白天又狠狠地挨了一顿规矩板子,晾她不敢作出什么幺蛾子来;再加上还有一个可靠的搭档坐守在门口值夜,这么多年来从未在她们二人手下出过什么差错,应该万无一失。
是然,这李府中多年采买来的奴婢,也都是这样一个一个驯熟的,胖婆子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若是今夜睡不好,明晚就又轮到她值夜了,那熬宿的滋味对于这个年纪的婆子来讲,可并不好受。
盼儿见门口坐着的那个瘦嬷嬷,假寐之中,时不时地就瞟看自己一眼,她只能乖乖地站在墙角里;别说此刻她心中没有什么想要逃跑的歪念头,就算是有,被两个婆子看管得这样严实,恐怕也是举步动弹不得。
站在墙角之中,夜深人静,盼儿心中绞痛思念起了母亲:
她万分懊悔地责备自己,那日恶霸们到家中催债时她为什么那么懦弱?不过是那个獐头雀面的说了几句想要把她卖了抵债的话,她怎么就吓得松开了母亲的手。她在心底里反复地诘问自己,为什么不跟着那些恶霸让他们把自己和母亲一起带走?即便再艰难的境况,至少自己还可以跟在母亲的身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天人永隔。她更加痛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不但没能保护好母亲,还让母亲为了保护自己而命丧黄泉。
此时此刻,顾盼儿的心中翻江倒海,痛如刀割。她满脑子里都是母亲温柔的样子……那个曾经用生命庇佑自己、带给自己无限幸福的娘亲……真真就这样永远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待她恍然回过神来的时候,高挂当空的月亮开始渐渐向西偏落,夜色过半。那个胖婆子早已经睡熟,鼾声震天,紧皱着的眉头显得她面色更恶毒了几分;那个瘦婆子也已经打起了盹儿,坐倚在墙边,时不时地还囫囵嘟囔几句梦话。
盼儿差一点就要认命,本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在这两个嬷嬷手握鞭子的严防死守之下,再去动什么歪心思;但是听着近前处胖婆子的鼾声,又看看门口处瘦婆子的睡相,她觉得自己若不趁机逃跑,都对不起上天恩赐的眷顾。
这样的想法一旦涌上来,就再也无法压抑。此时,顾盼儿大脑快速地运转着,浑身的神经紧绷着,一颗心激动得扑通扑通直跳……。终于,她再也忍不住整个灵魂对自由的渴望,忍不住那些残存的尊严在心底里强烈地叫嚣;她小心翼翼地慢慢蹲下身子,跪伏到地上,轻手轻脚地从那个瘦婆子的脚下爬出了草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