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潮
怎么说也没想到那雪豹牙齿上淬了毒。他想睡又疼得睡不着,想起她方才说的话来,一字一句,都像刀子割在心里……
十年前,晏苍鸾身边的女人还不是如今的兰菀少妃,而是那位从西疆来的风情女郎。
从来孤寂沉闷的燕帝,骤然被这位明丽动人的女子点燃了炽热的情感,封妃、废后、再立新后,一气呵成。那段时日,西疆女宠冠六宫、风头无两。
彼时晏慎离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宫里向来攀高踩低,谁都说六皇子的生母是因为上不得台面才被撵出宫去,那六皇子也和母亲一样,除了长得漂亮一无是处。
当年的一场露水情缘,有了孩子。晏苍鸾十分烦恼。小孩儿心明眼亮,知道自己不得父亲喜爱,逢人都躲着走。
整个宫里,他唯一的仰仗和依靠就是那位光风霁月、善良宽厚的皇长兄,也即当年的太子。
太子喜欢带着这位小皇弟一起读书习武、玩耍嬉闹,见到欺负他的会帮他出头,也会管教宫里嘴碎的下人们。
“娘亲。”起初,小孩儿学着其他兄弟们的样子,怯怯地喊了他的养母一句。
“我不是你的娘亲。”受命抚养他的贵姬摇了摇头,对那还没木桌高的孩子说:“你娘亲生下你之后就离宫了。”
小孩儿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瞅着她,跟个瓷娃娃般好看。“那娘亲去哪了?”
“人是找到了,可费了我一番功夫。你若想见她,得偷偷的,别叫你父皇发现。”
小孩儿转瞬欢喜起来,“真的吗?!”
那时他五岁,在贵姬的帮助下,每每偷偷出宫和母亲见面,一直到九岁那年贵姬离世。
“皇兄。”那天,九岁的孩子坐在大树下,闷闷不乐地自语,眼看就要掉小珍珠了。“贵姬娘娘也走了,没有人要阿离了。”
“哟,这么漂亮可人的孩子,怎么会没人要呢?”一个婉转如莺的声音忽传入耳中。
小男孩警惕地站起来。“你是父皇的新宠。”
“既然知道我是谁,怎的还这么没规矩?”
他只得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儿臣见过母后。”
“你这么晚了待在这里,是要去找你娘么?多危险啊,本宫得赶紧去告诉皇上。”
“母后!”他连忙叫住她。
“哦?”西疆女郎回眸一笑,“怎么了,告诉皇上不好么。”
小孩儿咬了咬唇,挤出一个字来,“求、求……”
“小家伙,有求于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哪儿有那么容易啊?”西疆女笑着使了个眼色,侍女便上前来,手里拿着一个药瓶。
“六殿下,您把这个下在太子殿下的吃食里,娘娘就不把您出宫寻母的事儿告诉陛下。”
“不行!”小孩儿坚定摇头,“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你娘和你兄长,只能选一个。你好好想想,是兄长重要,还是母亲重要?”女郎看着他,眼波流转,极是美丽。
“放心,不是什么害命的药,吃了会昏睡几日罢了。你若不答应的话,
半个时辰后你母亲就死了。”
“……”
“怎么样,考虑得如何?”女郎笑道:“是不是不信本宫啊?”
“六殿下,您自己看,这个地方认识不?”侍女拿来一张图给他看——正是母亲所在的酒楼、他们私下见面的地点。
小男孩咬了咬唇,掩住眼中的恨意,“就算儿臣按您说的做了,您又怎能保证以后不把此事告诉父皇?”
“殿下不信,那本宫就发个誓喽?”
“发誓都是骗鬼的!”
“哈哈哈哈!可惜你现在没得选。殿下答不答应?”
冷风吹着小孩儿单薄的身子,他气得发抖。该怎么办?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脑子里慢慢地,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杀了她!
哪怕事后自己要赔了这条命,那就赔了吧!反正父皇也不喜欢自己,反正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就算是死,他也不要对皇兄下手!
“我答应你,但你要给我一点时间,这件事也不是很好办的。”
翌日,荷花亭。
彼时还不是太子的二皇子热情地为西疆女郎斟酒。琥珀色的玉液琼浆,倒映着一弯月亮。
“你只管放心去,我不会亏待了你的。”
“殿下莫要忘了答应的事情就好。”
十来岁的男孩狡黠一笑,“今夜之后,我就是新的太子了,还愁办不到你那点事吗?”
“但愿如此。”女郎脸上并无多少笑意。
“你别小瞧了我那六弟,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宁可冒险杀了你,也不会对我大哥动手。”晏慎云贴着那女郎的耳朵,似调笑一般道:“你要小心了。”
另一边。
“七妹,七妹。”“三哥儿!”
“让三哥看看,手还疼不疼?”“疼!”
“大哥也是太坏了,怎么舍得叫人下这么重的手呢?三十下戒尺啊!”
“呜哇!”小女孩给他说得大哭起来。
“他仗着自己是大哥,说什么有管教皇弟皇妹之责,不过是在逞他自己的威风罢了!瞧你这小手心,通红通红的,我看了都心疼啊,这又得一个月不能拿笔了吧?”
“呜呜哇哇哇……”
“你说他凭什么对六弟就那么好,对你就这么不好啊,你还是女孩子啊。”
“七妹,你讨不讨厌大哥啊?”
“讨厌!!”
“那,三哥有个办法能报复他,你想不想听?”
“报复?”小女孩止了哭声,瞅着她三皇兄问:“那他会怎么样?会死吗?”
晏慎文倒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默了默,心思不明地说:“可能会吧。”
小女孩眼中闪过一丝邪恶,“好,我要让他消失!”
那是个不宁之夜。从新后宫里传来的惨叫声,一下子刺痛了燕帝的耳膜。他从睡梦中惊醒,忙不迭地穿了衣裳跑出来。
半刻钟前。
“殿下,那好像是七公主!”
天色已晚,皇长子正要回宫,就看见七皇妹一路匆匆忙忙地向新后宫的方向跑去,嘴里还嚷嚷着不知什么话,像中了咒似的。
“去看看!”
几人一行追着到了新后的宫门口,七公主却不见了,紧接着听得宫里头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是喊救命的声音。
诡异的是这里看不到巡逻的卫兵……他心中忽觉不妙。
新后出事了,此处一个人也没有,而他却站在这里。
亲侍一下子反应过来,拉住他道:“殿下,快走!只当没来过!”
宫内忽然传来一声:“六殿下!您放过我吧,我还不想死!”
“?”
六弟竟然在里面吗?
“殿下,不能进去!”亲侍想要阻拦,但是晚了。
“六弟!你在干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六皇子。“皇兄?!”
“怎么回事?!”晏苍鸾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六弟,你糊涂!”他迅速跑过去夺下六弟手中的匕首,两只手从他咯吱窝下面卡住拎起来,从窗户丢了出去!
“皇兄!?”
“走!!”
“太子殿下!你母亲真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我要怎么说,你才肯信?!”西疆女忽然扑上来死死握住他那还拿着匕首的左手,哭得声泪俱下,一把就狠狠捅进了自己的心窝子!
“你?!”
“阿言!!”晏苍鸾惊怒又悲痛的声音,如一道惊雷劈在头顶。他转身的一瞬,看见了父皇。
大殿里顷刻间灯火通明,燕帝眼睁睁看见自己的儿子拿刀捅进了心爱女人的身体里,“太子,你、你?!”
“父、父皇?”他扣头拜见,“儿臣见过父皇!”
“你、你为什么要杀她?你怎么敢!她是孤亲封的皇后,是孤最爱的女人!你母亲的事,不是她,是孤!”
“什、什么?”
燕帝显然是听见了西疆女说的最后那句话。
他迅速扑上去查看她的情况,发现人已经没气儿了。指尖触到了她温热的血……就在今晨,今晨她还给他跳舞!
“殿下!”那名亲侍跑了进来,“陛下,太子没有”
“住口。”
“殿下?!”亲侍满眼不解地看着他。
皇长子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个局一开始就是冲他来的,而不是六弟。
此事,我若不认,六弟只怕……
“父皇。”
许久之后,他的声音静了下去,再拜叩首。
“是儿臣弑杀了母后。儿臣……愿以命抵命。孩儿不孝。愿父亲往后,龙体康健。愿大燕河山,安宁永固。”
根本不知自己当夜昏迷后是被谁抱回宫的,晏慎离醒来时已是第三日。
——皇长兄死后的第三日,万人唾骂的第三日,尸首被扔进乱葬岗的第三日。
曾带领燕国开疆拓土、知人善用的北燕帝,杀了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嫡长子;那位风度翩翩、颇得民心的燕国小储君,因一外族女子死于一场冤案,失去了所有的身份和爱敬。
“回殿下,太子弑杀皇后、已被处死…… 殿下要去哪儿??”
夜里下着瓢泼大雨,乱葬岗上全是无人认领的尸首,小孩儿一具具地翻过去,找了大半夜,筋疲力竭时却看到不远处有人点着灯火,聚在一处不知在干什么。
他站到树后,看到了二哥和四哥,带着一帮人,向一尸首吐唾沫。
“让你平时和我二哥争!这下知道了吧,只有我二哥才能当太子!”
“皇兄,要怪就怪你是太子!干什么偏要和我抢!?”
他冲了过去。
“下贱种子你还神气了,我们不去找你,你却自己来找打!平时还没揍够你是吧!?”“没有母亲的家伙,今天打到你服气!”
玉佩嵌进了肉里、骨节错位,漂亮的脸蛋已没个人样,小孩儿浑然不觉。
生前对大哥笑脸相向的人,如今都对他的尸骨踩上一脚——然而笑脸相迎时并无恩惠,踩踏尸骨时也无仇怨。
他万念俱灰地来到酒楼找母亲。
可熟悉之地,早已人去楼空。
只留下一封信、半块玉佩。
信上说她要去晋国闯一闯,有朝一日若能过上好日子,就来接他。像这般暗中相见,早晚有一日被人撞破,母子皆性命不保,不如不再相见、各自安好。
什么各自安好?!这是抛弃,是抛弃!
“皇兄丢下阿离了,娘亲也不要阿离了……”
……
“小昭姑娘,听说你会吹曲?”贺兰匆匆跑过来。
“贺大哥,你也还没睡啊。”小昭道,“是殿下怎么了吗?”
“又做噩梦了,肯定是梦见往事了。他伤还没好,着实叫人担心。”
“哦,好。”她点点头,拿出了一支筚篥。
贺兰的眼睛一亮,疑道:“这不是殿下不离身的那支么,怎么在你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