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虎还朝
“你……你你……你把王伯奇给……阉了?!”
因为难以置信,赵大柱语调都尖了几分,尾音上扬几乎破音。
江榆一脸无谓,把玩着扇子,扇面在她手里开开合合。
语气平静:“你说多少遍,他也不能再长出一个来。”
赵大柱只觉眼前一黑。
“榆三,我的殿下!”她欲哭无泪,“昨天大婚你跑到那种地方我也不再多言,可你还闹出这般大动静,现在京城都传开了!”
赵大柱围着江榆转着圈地念叨:
“你一晚上得罪圣上身边两个人,你你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孟煦他娘是当朝国侯,王伯奇他娘是圣上身边的人。”
“孟国侯为人正直,倒还在其次,那王赢心眼极小,她虽不敢明着和你硬着来,暗地里却净干些损人利己的勾当。宁惹君子,不犯小人,这你也不知道吗?”
“你,你……你叫我省省心吧,榆三!”
赵大柱最后的语气近乎央求。
江榆伸手用手背碰碰杯子,水温刚好,推到大柱面前。
四两拨千斤地说道:“先喝点茶。”
“……”
说了这么多,赵大柱也觉得口干舌燥。
况且她自知江榆不是听人唠叨几句便改性的人,这孩子固执起来,蛮牛都拉不回来。
“咕嘟咕嘟”清茶下肚,赵大柱的烦躁也平复了不少。
江榆这才慢悠悠道:“我有我的分寸。”
赵大柱轻叹一声,吩咐传膳。
一大清早,江榆还没吃饭,就被她一顿数落。
她好脾气道:“新学了一道手艺,你尝尝。”
赵大柱虽然平日风风火火,可是在照顾江榆上可谓事无巨细,甚至偶有温柔一面。
江榆面前立刻多了一碗雪莹玉质的蛤蜊米脯羹,散发着咸香,勾得人饥肠作响。
上一世,大柱常常给她做,味道鲜美,她甚是喜欢。
可惜后来大柱病逝,她也再没机会尝一口。
想到这里,忍不住吞了一大口。
赵大柱双眼发光地观察着。
江榆眉头一皱,还是咽了下去。
赵大柱:“怎么样?”
“盐放多了……”
“哎哟!”赵大柱懊恼地一拍脑门,“做这个最忌讳放多了盐。”
又道:“以后我多试试,这个做得好,保准让你欲罢不能。”
江榆笑了,心想确实如此。
脑海中仿佛一道亮光猝然划过,她记起上一世成亲翌日大柱也是做了这样一道羹,也是多放了盐……
也是这般说笑。
她本以为两世多有出入,是她一念之差导致万般因果,而她身处另一种因果,可若是这般细节又如出一辙,那么她便还是重复的上一世,身处上一世的因果之中?
赵大柱以手撑颊,瞧见江榆沉思的模样,道:“成了亲就是不一样,倒比以前沉稳了些。”
江榆闻言立即绽放个笑容:“是啊,不然今日传出来的消息就不是王伯奇被阉了。”
赵大柱一挥手,像是驱散什么脏东西似的:“别提了。”
“你啊,以后让我省省心,别再胡闹了就成。”
突然想起什么,又道:
“一会儿你端着我做的八珍膏亲自给孟煦送去,大补!”
“我想孟煦不是那般气量窄的人,你亲自赔个罪,他自不会计较。”
江榆点头如捣蒜,却是一句没听进去。
赵大柱突然提高声音:“听见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笑语。
江榆细细一听,有几分熟悉。
正是昨夜的绿衣娈公他们几个。
“这崇华府不愧是将军之府,端的是气势磅礴,恢弘大气。”
“是啊,真……大啊。”
“九曲回廊,雕梁画栋,相映成趣。”
“是啊,真……有趣啊。”
赵大柱表情怪异地听着他们说话,眼睛紧紧盯着江榆:“外面什么情况?”
江榆道:“暖春楼的人。”
“你还把那里的人带到府里来了?!”
赵大柱连忙起身拉开门缝,观望了一下,道:“趁着孟煦还不知道,赶紧把人弄出去。”
然后瞧着几抹鲜艳的背影远去的方向,目光越来越怪异:“他们……这是去哪?”
江榆云淡风轻地抿一口茶。
“西斋。”
赵大柱:“……!!!”
赵大柱夺门而出。
江榆探头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然后起身,关门,落锁。
屋子里顿时陷入安静。
摸出一张白纸,笔酣墨饱,亟待她落笔。
她想趁着自己还记得,将上一世的事一一记下。
两世以来的出入,她亦对比着写下。
敲门都不应。
·
娈公们的阵势浩浩荡荡,一路引得不少小厮瞩目。
到了西斋,绿衣娈公先发觉了不对。
若说这里是账房,未免人太少了些。
竹林掩映,窗明几净,显是有人居住。
他放慢了脚步,果然从开着的窗子里瞥见一抹清瘦的身影。
窗中突然出现一张人脸,遥遥地朝这边望来,又平静地转过视线。
落座窗前,研墨写字,好似他们都不存在。
方正的窗格框出一副画,窗下的人亦身处画中。
一身锦绣云纹,素净淡雅,令人无端想到束之高阁的玉瓶。
见之自觉形秽。
绿衣娈公认出对方便是孟煦。
他早就听说孟煦是从中原回来的,听闻中原以男子为尊,三妻四妾乃是寻常。
而孟煦的父亲相传是不愿向女子俯首称臣,因此后来还是回到中原。
那么孟煦会心甘情愿待在丹难吗?
他又如何看待丹难的男子?
以及他们这些……娈公?
他忍不住回头叮嘱一句:“小点声,一会儿不得无礼。”
·
力透纸背。
江榆洋洋洒洒写满纸面,眼中恨意汹涌。
生前最后那段时光在脑海中不断回想,像是一把刀子来回划刻,越刻越深。
“艮!”地一声促响,手中的笔生生折断。
笔杆断裂处尖锐地刺进手心,传来细微的痛感。
她阴沉沉的目光落在纸上的“面首”二字。
上一世王赢构陷她的“证据”,逼死了她的师父虎将军,也让她背上谋逆罪名。
而这些证据从哪里来的?
只有可能是府中的人与宫中里应外合,在她身边潜伏已久,再在关键时刻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亲近之人,又与宫中联系紧密。
很容易便能排出来可疑的人选。
江荆在她婚后赏赐十位面首,后来她陆陆续续遣散了几个,最后一直陪在身边的只有四个。
身为面首,他们在府中来去自如,轻而易举便能拿到她的贴身之物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
她掌管军队多年,眼里最容不得的便是背叛。
上一世她疏于防范,甚至可以说是没有防范,她以为只要自己安守本分,便能全身而退。
事实证明,她想错了。
她远离京城五年,战场局势一夕之间便能千变万化,何况人心与朝堂?
从她回京那一刻起,所有的阴谋便已蠢蠢欲动。
·
裕和殿。
江荆伏几批阅奏章,神色莫测。
江榆与江荆眉眼相似,都是杏眼细眉,丹口琼鼻。
然而江榆目光锐利,眉峰分明,看上去多了一丝凌厉英气,而江荆眉宇之间更多温柔文气。
江荆揉揉眉心,驱散眼中疲色。
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朕的好姐姐又名动京城了。”
王赢一早便听到消息,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人砍了宝贝,心里憋了一肚子阴火,又不得发泄。
应和的语气干巴巴的。
江荆斜睨一眼,道:“朕倒是不曾听说你那个儿子竟好龙阳?”
瞧着王赢紧张的脸,她又温柔一笑道:“这倒不妨,只是也需节制些。”
王赢汗颜,把腰一弯:“犬子不懂事,都是老奴一向疏于管教,跑到那种地方还碰到了殿下,被教训一番也是应该的。”
后面半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江荆当然明白王赢此时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却是轻笑了两声,道:“你这是怪朕常年将你留在宫里,与亲人聚的少了?”
王赢忙道:“老奴不敢!”
抬眼却见江荆一脸温和笑意。
江荆道:“朕不过同你玩笑几句罢了。等他病好了,就让他到宫里来吧。”
王赢默默擦汗,脸上赔着笑谢恩。
这个年轻的帝王,似乎还是有点孩子气在的。
五年前,群龙无首之际,她亲眼见着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着黄袍,登帝位,面对满朝文武山呼万岁而茫然无措。
一双天真水灵的眼睛求助地看着自己。
她在旁边悄悄示意。
小皇帝乖巧地坐在龙椅上,声音软软的:“都起来吧……平身。”
五年来,小皇帝出落成十九岁的少女,眉眼间稚气尽褪,越发有帝王之相。
宵衣旰食,慢慢接手朝政,逐渐能够独揽政权,稳坐龙椅。
而现在,那位本该在五年前登基的人回来了,圣上竟还能谈笑风生如常,果非常人!
江荆笑容收敛,惆怅道:“男女之事乃是人之常情,朕也能理解,但阿姊身为皇女,如此行事未免有失身份。”
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轻轻挥手:“你出去吧,朕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王赢哈腰出去。
倦色重新笼罩在脸上,江荆索性闭着眼,以手撑颊歪在案上。
一阵轻微声响后,一根手指突然抵着她的太阳穴,轻轻地按揉起来。
头顶传来一道人声,声线极冷,语气却十分柔和:“圣体要紧,陛下不宜过度操劳。”
江荆长出一口气,放下手朝后仰去,着落在一个坚实的胸怀里。
她问道:“若是她当上了皇帝,你也会这般待她吗?”
头顶的声音答道:“臣一生都只侍奉陛下一人,普天之下,臣也只认陛下一人为君。”
江荆嘴角泛起真实的笑意,缓缓睁开眼,抬头看去。
袁克己眉眼狭长,面容白皙,像是画上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人脸,瘦脸薄唇,导致看上去有些刻薄,然而还是好看的。
在江荆热切的注视下,他低眉顺眼,勾起一个笑容回应她:“公主闹出这般动静,正是安排我们的人的好时机,陛下不必忧心,她在边外这么多年,朝中势力已然瓦解,即算她有心,又有何益?”
一番话好似有安神的功效。
江荆没有做声,像只小猫一样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原本整齐的头发顿时变得毛茸茸的。
袁克己一边顺发一边道:“我们的人已经带来了,陛下要不要去看看?”
江荆摇摇头,神色颇为不忍:“罢了,朕与她到底是亲姐妹,最终却走到这一步。”
她的目光落到冷冰冰的玉玺上,缓缓道:“是时候给我丹难镇守边疆的大将军接风洗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