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由园
并非所有的阅读,都通向自由之路。
《山海水陆路程图引》里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天底下,不存在所谓价值中立的客观知识,知识观必然涉及关于人的观念。”
爱自由,更要爱自由本身。
智识,产生于对话,而不是最后的真理。
高远的教育理念,远比不上言传身教、以行示范。自由自觉,平等尊严,来自于一个群体中绝大多数人坚持的自由信念和价值共识。
车府前身为玉山国长公主库舍女·柳儿的行宫。
岁音元年,哀帝初得长女,喜爱非常。
决意为其兴建行宫,取名爱由园。特邀山海大陆七国的三十三名画家,共同参与筹划建造。
亭台楼阁,厅堂轩院,山水桥榭,连房广厦。
爱由园,花满渚、酒满瓯,渔父得爱得自由。
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
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大周初立,先皇许车高仪太傅之位,特赐爱由园以作太傅府。
延维苑在府中南向的位置,四层碉楼式。庭中遍植荔枝、桂花,庭外水杉桧柏,碧波荡漾、光影斑斓,一帘风月闲。
秋归雁、月满弯,苍梧白云洞庭深。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车高仪都会在这里闲坐。
偶尔也会于此待客。
我是库舍女一族最小的公主,封号予,大家都叫我小予。
我的国家是山海大陆的传奇。
盛产玉石,族人们拥地为王,号玉山国。
我的父母是玉山国最为和善的人了。
他们是爱民如子的帝后,相敬如宾的夫妇,温柔开明的父母。
我真的很想她们……
我还有一个姐姐——库舍女·柳儿。
只是,我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终日镇守塞外苦寒之地了,我们一直无缘得见。
如果,人生能一直保持这样的频率进行更替,那可能,难过的日子会少一些。
直到,玉山顷碎,族人四散凋零。
库舍女族有个古老的传说。
虹霓倒悬,日月翻覆,火流星将地面砸出巨大的坑群,山体崩裂,地狱之火倾泻而出,世间诸景皆化灰烬。
许是天公可怜见,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银色的凤凰横空出世,向天哀鸣。它停下来俯视着众生,缓缓吐出一位仙女,素色衣衫。
她沉默着伫立,随之周围泛起阵阵绿光,涟漪般扩散开来,慢慢地疗愈着整个大地。
世界变得安静了……
人们很难看清她的面容,只觉得轮廓柔和似水。
后来,我们的族人在地狱之火附近,发现了那些泛着光的沙粒,定格在了仙女消失的瞬间。
巫婆婆说,这是神女的法宝,会被有心之人觊觎,招致祸端。于是,库舍女一族谨守着这个秘密。
我一直这只是个传说而已。
直到,那一天,我见识了它的力量。
天地轮转,江海倒流,然后,我被时间忘却……
自我出生,玉山国已是行至末路,无甚转圜之机了。
就连姐姐,也是在琉璃城和何徵的阵前缠斗中伤及要害,药石无灵。
作为玉山国最后的皇室血脉,唯一的库舍女族公主,我和何徵于土城关一决死战。
土城是个小关口。
至于何徵,这个人,拥兵自重,目无法纪。待到姐姐初嫁,他的狼子野心便已藏匿不住了……
姐姐丧仪之上,他向我索要玉山国传说中那宝藏的的位置。
护卫们冲上去将他层层包围了起来。
即使我内心并不十分信这个传说,但却不能违背誓言。
“若违此誓,便堕入无间地狱,失却姓名,失去五感,轮回煎熬。”
没曾想,誓言成真了……
土城前据土成山,山形环绕,林荫遮蔽。
自地狱火消散之后,开出一条涌泉之路,又加以引流成势。
可,时也命也,在我十五岁的这年,下了一整年的暴雨。
玉山国,从来没有下过这么长时间的大雨……
库舍女一族先后经历了虫害与瘟疫,天灾不绝。
我的内心,充斥着矛盾与痛苦。相比起姐姐一担子挑起来的魄力,我的犹豫不决则在一路埋下隐患。
其他的将领告诉我,不能再纠结了,“引水淹城,势在必行啊!”
我想,我不能那么做。
不,我不能同意。
也许,把何徵引到土城里,把叛军和敌军一起淹到土城里,是一个高效的法子,至少化被动为主动,争得一些时机。
但,土城的百姓怎么办呢?
那是我们的亲人啊……
库舍女和库真女两族是血肉相连的亲人啊……
“如果不能保证库真女一族兄弟姐妹的安全,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她们也是玉山国的子民啊!”
叛军的蠢动不是库真女一族的错,敌军的残暴也不是库真女一族的错。
“公主!”
“予公主殿下!”
“您!三思啊!”
“没有玉山国,还有什么库舍女族,库真女族呢!就连公主您——又要到哪里去呢!”
喉咙里涌起的酸楚快要吞噬了我的心神,我咬紧了牙,不愿再发一言。
“予公主——”
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但是淡淡的梅花香气窜进了我的口鼻,连睁眼都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老臣——库真女·多若勒,向予公主殿下拜别!”
这是我陷入黑暗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了,这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叫我名字的人了。
库真女·多若勒,我对他印象很深,来土城两个月了,相比起其他将领的焦躁不安,他更多时候会让我想起我那寡言而慈爱的父亲,听说他也有两个女儿,是土城里有名的绝色双姝,小槙和小娴,一直无缘得见。
玉山国的雨还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劈里啪啦的,砸散了一地的愁绪。赶车的士兵抹了一把脸,不知道这拭去的,究竟是眼前的雨,还是心里的泪。
车轮滚滚向前,土成山的路不好走,泥泞得很,已然耽误很长时间了。
“驾——”
山一般的呼喊声错综交叠。
心口处传来阵阵温热。
拼着一身力气挣扎着坐起来,才发现眼前的景象让人脖颈发凉。
翻倒的马车已经散架,远处还横躺着三个人。
其中两个黑衣蒙面死士,还有一个应该是士兵乔装的车夫。
我不忍再看。
远处传来的震动山地的呼喊声一直在提醒我——时间不多了!
是啊!时间不多了!
本就晦暗的天色愈发变得阴沉……
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整整一年了。
心口的温度逐渐变得滚烫,我小心的扯出佩戴的平安符/
抻开口,平平无奇的它,内里发出一道耀眼的绿光。
它真的有什么力量么?
上天啊!如果真的有救苦救难的神女,请帮帮玉山国吧!
我如此祈求着,那边泄洪的堤坝却已经开了口子。
霎那之间,巨浪滔天,土城河水倾泻而下,我站在高高的山顶,那水却仿佛冲向了我的脚下。
我能看见城门被快速吞噬,我还能看见坍塌的城墙再也不能保护库真女族的兄弟姐妹……
两军兵士眨眼间就被冲走、被淹没……
水面之上只余破碎的雨珠子,平平地,一览无余。
我第一次感觉到幸运讽刺了我,我什么也不做不了,只能干看着。
上天啊,如果真的有救苦救难的仙女,请帮帮土城吧!
请帮帮土城吧!
请帮帮土城吧!
我抚着散架的马车,从中抽出一截权做拐杖,在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终于向我袭来。
我将它甩出去,跌坐在一地泥里,掩面痛哭。
我想,就这样吧,让我和土城一起被淹没吧!
我胡撸了一把脸,混不管似的冲向了面前的悬崖。
风吹得我的衫裙哗哗作响,雨珠子拍打着我的背。
好冷啊!
绿光却越来越强烈,平安符被风吹得飘起来。
我想起誓言,愈发心痛。
“上天啊!如果真的有救苦救难的神女,请让暴雨停下吧!请让洪水停下吧!”
“我愿以身饲鬼,永奉阎罗!”
“上天啊,请允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我内心终于感到害怕。
但真正的害怕,正是源于无力承担的后果。
时间会停止么?
还有机会么?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我陷在了一个躯壳里。
孤独而冰冷的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
我睁开眼睛,眼前天旋地转,恶心的我想吐出来。
风,好暖啊。
过堂风吹动着皎月幛,朦胧映出个人影来。昏沉的暖光打在他的身后,把整个人圈出一身柔光来。
似乎是红色的袍服。
我想张口问问他,却根本发不出声音,手脚也不听使唤……
外面的人似有所感,移步进来。
我能看见他站在床前,却怎么也辨不清他的面容。
他好像在问我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
这是怎么了?
这个人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
外间发出簌簌的响动,一个粉团子窜进来,抱着几枝红梅,插进了案几旁的窄口瓶里。
好似是才发现这个红袍男子的存在,她愣了一下,复又捏着衫子道,“爹,娘她怎么样了?”
“你娘她,今天听不见了”,车行之淡淡道。
时间变得难熬起来,面前的景象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我努力瞪大了眼睛,希望获得更多的视野,但他们始终与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我只能陷在自己的愁绪里,眼角逐渐湿润。
听不见,发不出声音,无法自如活动,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陌生的、突如其来的环境。
害怕侵袭了我的思考,逼迫我不得不选择崩溃。
“娘——”
车金环冲过去抱住躺在床上的女子,她捏起袖子的一角为她的母亲拭泪,副虹色花罗袖口剪贴缀饰了几朵骨枝梅,略略拂过玉色面容。
小小的心事肆意蔓延,利落的眉眼处也同母亲一般水雾缭绕。
车行之眉头微蹙,不置可否。
似乎是这个小女孩的动作太轻柔,我的心有了点安定的感觉。她的一双眼睛蒙了一层水雾,眼型细长,泪水就像被吹落的露珠,折射着一丝微微的暖意,端的是可怜可爱。
纤细秀气的鼻骨,已经初显几分美人韵致。额头高隆,眉骨强势,眉心收尖,亦为她减去三分稚气。
一见她,我便生出几分怜爱之心,不由地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儿。
车高仪转身向外走去,待到院门口,差点与人撞上,原是个老嬷嬷。见到他也是一惊,稍愣了下,嘴角藏起一丝嘲讽。
还不及等到她说话,车高仪便道,“怎么?我还不能来这里了?”
左边还有位女子,却原来是月姨娘。
她笑道,“嬷嬷勿怪,大爷就是这个脾气”。
又向车行之道,“柳嬷嬷晌午从宫里来,这会儿是老太太让她领三小姐过去延维苑的。”
柳嬷嬷摆手,道,“原来是侍郎大人,合该合该。还请大人万勿与我这个老婆子计较。”
车行之只是上下打量一眼,却不正眼瞧她,道,“瑬儿在宫里可还好?”
“有太傅和侍郎大人为她操心,贵妃娘娘一切都好”,柳嬷嬷笑了笑,又道,“只是最近夜里不能安寝,心有忧悸,故特让我来向老太太讨一个她从前在家里吃过的方子。”
说罢,她想盯着车行之的神色瞧瞧,那人却已然大步迈开。
柳嬷嬷扭头看向月姨娘,道,“既如此,那我就先进去看看三小姐。”
月露枝往前凑了一步,淡淡笑道,“柳嬷嬷若是今日有闲,便去我那蕉月阁坐坐。除了老太太和大娘子那里,后院里的一应大小事我都是管得的。若是大小姐在宫里有什么顾虑了,撤不开手,交给我就行了。”
“贵妃娘娘倒是没吩咐我什么事……”柳嬷嬷状似迟疑,但又拉起了月露枝的手笑道,“但今日暑气大,老婆子想向三姨娘讨杯茶喝,还想向您请教下这傅粉匀面的巧功呢,毕竟,您这结绿游女妆在咱们桂城啊,真是出了名的!”
月露枝掩面笑笑,权当回答了。
丝缕梅香勉强定住了我的心神,留出一丝清明。
我开始在脑海里勾画各种场景,但所耗精力甚巨,很快就被困意侵扰。熟悉的香气一直盘旋,我带着对它的安心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