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幽之过往
鹤奈奈整夜难以入眠,在床上辗转,脑子里想的都是明汐该如何同母亲开口。
她这情况,第二汐压根不需要和鹤幽提起,颓靡的精神和眼下的青黑就暴露了她昨汐的情况。
不过鹤幽前一夜早就从鹤正幽那里听说,此时也纠结着应当如何和鹤奈奈提起那些事。
但要让自己娇养了二十余年的小女儿主动和自己提起身世,从她这里寻求真相,鹤幽于心不忍。
此刻注视奈奈精神恍惚地洗漱、喝水、坐到饭桌前,鹤幽心疼得不得了,忧心地招呼她吃饭。
鹤奈奈如幽灵般,轻飘飘地问:“哥呢?”
鹤幽注意到了她称呼上的改变。鹤奈奈很少称呼正幽为“哥”,把她昨晚的猜想证实了。
感情这事儿和正幽当然不可能和她讲。但身世的事,鹤正幽是在昨汐轻飘飘地和她提了句的:“身世,鹤奈奈知道了。”
鹤幽作势要打他,正幽瞥她一眼:“你那好外孙女跟她说的,不知道鸦羽族那边又要搞什么了。”
鹤幽挑眉:“口气蛮大,你个礼部的小小指导员,在胡说什么呢?”
鹤正幽闭了嘴,只口不言在遇之森见到的某位鸦羽族王和千心的牵扯。
鹤幽毕竟是鹤幽,比她家两个小孩都多了灵界百年多的阅历,哪读不懂鹤正幽的不自然。
她也不问,只嘱咐鹤正幽第二汐提早出门,别和鹤奈奈碰上,以免再次刺激她可爱的女儿。
鹤正幽轻嗤一声:“你又知道了。”
他凭借自己没大没小的态度,被鹤幽捉住翅膀狠狠揍了一顿,第二汐在月还没完全落下时,灰溜溜出门了。
鹤幽回答时信口胡诌:“他啊,大清早就不见人影,估计睡不惯家里的床,飞海里睡去了吧。”
她的态度是:儿女的情感让他们自己去解决,非到必要不会干涉,所以她没有刻意指出鹤奈奈的变化,而是着手处理目前最重要的事。
鹤幽无心吃饭,温柔看着鹤奈奈闷头吃饭,一点儿笑容都没有的样子,又叹气,唤道:“奈奈。”
鹤奈奈茫然抬头,嘴下还挂着根没吸完的面。
“你啊,把面吃完再回我不就好了?二十多的大女孩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小孩似的。”鹤幽又忍不住唠叨。
以往听到鹤幽这么说她,鹤奈奈一定已经撅起嘴反驳了。然而这个早晨她依旧脆弱,听着鹤幽这样唠叨,她的眼眶又红了。
不是因为讨厌这种唠叨,而是她想到:对她这样好的鹤幽,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鹤幽心缩了缩,仍温和看着奈奈:“今汐,咱不去务部了,好不好?”
鹤奈奈把头埋得更低,大滴的泪水落到面汤里。她仍想掩饰,用筷子把面一股脑挑起,往嘴里大口大口塞,即便这样,泪水反而流得更加汹涌了。
“慢点儿。”幽也撑着手,轻轻抹了下眼,又是笑:“有这么好吃吗?”
“面糊了。”鹤奈奈嘴里的面条还没咽完,鼓着嘴含糊哭诉,像是“呜咿”的哭声。
她承受不住鹤幽从对面一直投过来的温柔视线,努力憋着嘴,两只手捂着眼把眼泪往两边抹开,委屈地看着鹤幽,又不敢大声询问,只一句句地小声呢喃:“为什么?”“为什么?”
鹤幽手伸上前想为奈奈擦掉眼泪,可鹤奈奈知道鹤幽现在的态度,就表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躲避鹤幽伸来的手,带泪深深看了鹤幽一眼,就“咚咚”跑上楼把自己关进房里,没再出来过。
……
鹤奈奈在说的时候,也静静地在落泪。鹤忎轻抚她的头发,轻轻把她揽到怀里,直到她重新平静下来。
等到她的抽泣声慢慢停下,鹤忎松开怀抱,认真看向她的眼:“如果说什么都没改变,我是不同意的。因为你的这里已经产生了隔阂。”
鹤忎轻拍了拍心脏所在的地方,温和地笑:“但不变的是,只要你的心、幽姨、正幽的心依旧连在一起,那什么都不成问题。”
鹤奈奈嘟囔:“我现在想,也觉得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
说着她还怨起正幽来:“肯定是我哥的原因,要不是他拒绝了我,我肯定不会这么难过!”
“不是这个问题。”鹤忎颇觉她可爱,又用力揉了揉她的头,道:“你能这么坦然地改了称呼、数落他,恰恰说明你对他可能只是单纯的依恋,是因为一直追逐着他,把‘向往’和‘爱’弄混淆了。”
鹤奈奈看鹤忎讲得头头是道,整个人是安静又疑惑:“你这样说也不对,不然我为什么看见正幽被女孩告白,想到他会把嫂嫂带回家,就吃醋、难受呢?”
“哦……”鹤忎眨眨眼,恍然大悟:“就不能是妹妹对哥哥的占有欲,或者自己领土被侵占的不爽吗?”
鹤奈奈秀眉一竖:“尽是些歪理,我信你才怪了!”
“你会懂的。”鹤忎也不和她争辩,“你只把正幽的拒绝当作内心难受的发泄口,而更难受的被你刻意避开了。”
“那你说说,什么让我更难受咯?”
鹤忎笑得讨喜:“你过分介意亲生母亲的‘亲生’蕴含的重量了。”
“要我说,幽姨是唯一一个把你从寂海捞上来,给了你一个家的人,比起抛弃你的生身父母,让你留恋、让你心里温暖的,那才是你真正愿意承认的母亲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鹤奈奈的头重重垂下,闷闷不乐道:“但我就是心里不舒服嘛!”
“没关系,总要给你缓冲情绪的时间。”鹤忎声音轻柔,徐徐劝导:“但也不能让幽姨太担心了,对不对?”
鹤奈奈迟疑地点头:“……嗯。”
“那我们下去和幽姨聊聊?”鹤忎扬眉,笑着邀请她。
好一阵沉默后,鹤奈奈勉强点了点头。
鹤忎兴致高昂:“来,跟着哥,别怕。”
鹤奈奈嗔道:“谁准你自称‘哥’了!”
鹤忎哈哈大笑,拉着鹤奈奈冲下了楼:“幽姨,这里有人想见你呀!”
“欸……欸!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别、别嚷!你在瞎说什么呀!”
到了一楼,鹤幽正笑着从外面走进来:“怎么了,谁想见我?”
鹤忎把身后的鹤奈奈拉出来,推到鹤幽面前:“当然是她了。”
鹤幽但笑不语。鹤奈奈被她笑得脸红低头,背着的手在身后揪来揪去。
余光瞟到鹤忎在对她挤眉弄眼,鹤奈奈瞪了他一下,别扭地喊鹤幽:“母、母亲。”
“哎,我的奈奈。”鹤幽搂着鹤奈奈的脖子把她拥过来,眉眼尽是温柔,又转头招呼鹤忎:“都来。”
鹤幽引着两人到用餐的桌子前,桌上摆得都是奈奈最爱吃的菜。
鹤奈奈感动地望向鹤幽,只见她让两人赶快坐下吃:“饿坏了吧,快吃。”
“幽姨,您也吃啊。”捏着筷子,鹤忎咧着嘴自然道。
“没事,我吃过午饭了,看你们吃就好。”鹤幽催促,“快吃快吃,我好来和你们说道说道。”
……
鹤幽的成长史几乎是和灵历同步进行的。
她生于灵历5年,那是族通婚的自由时期,南北互通,天空中黑白交汇,也是美丽的景致。
但从灵界建立以来,到引入灵历的六十余年里,一个白翼一个黑翼这样配置的夫妻所诞生的后代,全都是黑翼。
人们不乐意了。从黑翼的界王踏上寂海,被族人恶言恶行相向的那段历史,就能得知大多数族人对待黑翼的态度。
那是被怨灵侵蚀的痕迹,在他们看来,更是污秽的象征。
一时之间,掀起了“黑翼子,浸寂海”的狂潮,事情闹得太大,祭司不得不出面和鸦界商讨。
在13年,也就是幽对鹤忎说的“8岁那年”,鸦界至寂海之上接走了所有鸦羽族人。鹤幽站在家门口,见证了象征自由的羽翼彻彻底底变为划分贵贱的标志。
最初鸣岭何等荒芜?鸦界曾独居界峰之巅,带了黑翼族人去鸣岭,允他们在界峰下的各岛上开辟居所,这才建了鸣岭起来。
而当时只口头约束了两族的通婚,尚无明文规定,于是私下仍有人同鸦羽族来往。这毕竟不是大范围,五部的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鹤幽也是其中之一。72年,67岁的鹤幽同恋人鸦远诞一女,名鸦远愉,在75年彻底禁婚后,同鸦远一起去了鸣岭之地,从此她和父女俩再未见过。
鹤幽何其心痛?要让她年幼的女儿在三岁就经历没有母亲的人生,去那个没有规则、不讲道理的黑羽族的领地,跟不会照顾人的鸦远一起生活。
她无法反抗,做出违逆规定的事,将父女藏在家中,只能痛苦地眼见他们离开。
她甚至可以想象在鸣岭弱肉强食的生活。那些人都是被白翼族人抛弃的亲子,他们从一出生就见过无数鄙夷和唾骂,有的甚至被浸入寂海生生溺死。
“远和远愉离开后啊,我最初总在想,是不是当初我在剧变面前什么都没做到,才让我经历和8岁那年看到的,人们和亲子分离时同样的痛苦?”
鹤幽不后悔与鸦羽族的远相恋,她从最开始就没有认为黑白两色应当成为认识一个人的标志。她只是痛心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的现状,以致于她只能在对那对父女漫长的思念里度过百年。
是和鹤幽一起在武部任职的鹤正疗愈了她。在长达十年锲而不舍的追求后,鹤幽终于同意了正的追求,并在179年,生下了正幽。
这是个孕育着她和正的爱成长的孩子。生来俊朗,天资聪颖,虽性格懒散,但只要他乐意,总能轻易讨得所有人的喜爱。
209年,鹤幽从寂海捡回一女婴,她于心不忍,收养了女婴,并取名为奈奈。
这本该是幸福的一家,夫妻和睦,儿女双全,儿子年少有为,女儿聪明可爱。
“但我早该知道的,那些痛苦、煎熬终将重新降临。”
怨灵本就由世间所有怨力组成,痛苦、怨恨、绝望……什么负面情绪都能为之吸纳,成为怨力,可侵蚀一切事物。
“那些沉没在寂海的黑翼小孩,那些只因一双出生就带来的黑翼就被辱骂、驱赶的人们,他们为何不能怨?”
或许是他们窒亡的痛苦,不被血脉相连的亲人接纳的绝望汇聚而成,220年,怨灵出现,这次他们在灵界肆无忌惮地横扫一切。
“史言:鸣岭及灵界边界自此怨灵汇聚,黑暗侵袭,电闪雷鸣,异兽横行,河海侵染,死伤无数。新生黑翼无人接引,为异兽绞杀,或为怨力侵蚀,成异兽,终于薄弱边界闯入寂海,厮杀白翼族人。”
那时所有尚年幼的小孩和一些无匹敌之力的男女老少被送到祭司殿,包括奈奈,在祭司所借神的庇佑之所度过数十年的时光。鹤幽和鹤正只在能喘口气时,换洗了衣物后,方能进入纯净的庇佑之所探望孩子。
那是极其绝望的一段时光,鸦羽族和鹤翼族都在怨灵、异兽的攻击下死伤无数。年轻的鹤正幽不顾父母的阻拦,也加入了勇士行列。
鸦羽族的王失去音讯,鹤翼族里王尚在沉睡,人们无法唤醒,只能在鸦羽、鹤翼各自五部的带领下,勉强抵挡着怨灵的侵袭。
那昏天暗地、惨绝人寰的十年,鹤幽都不愿再回忆其中充斥的血腥惨烈。
一片黑暗中,他们看不到希望。白翼被怨力侵蚀的瞬间,是惨叫和嘶吼也掩盖不了的至死般的痛苦;被异兽爪牙穿透的身躯用血色浸染了土地与寂海;至亲在眼前倒下,如何绝望的呼唤都无法唤醒,甚至无法挽救在异兽踩踏下支离破碎的尸体。
鹤幽甚至想象不到,作为怨灵最初侵入地的鸣岭,那些鸦羽族人,又该面临怎样的绝望境地?
231年飞花季鹤月,族人们再无尘战之力,祭司终于唤醒鹤翼之王里。里王再集勇士抵御异兽。
鹤幽和鹤正亦均参与了那次征召,在鹤里生机之力的加持下,他们再次抵抗了将近两个月。
但也是在这场防御战中,鹤正为救一名族人,葬身异兽之腹。
鹤幽伤心欲绝,却仍要尽自己勇士的职责,被正幽打晕锁入祭司殿,由正幽取代。
羽翼月,为支援勇士之战、寂海复原、维持结界,鹤里的本源之力近乎枯竭,竟险为异兽之首所伤。千钧一发之际,鸦界赶至战场,以鸣雷之力撕裂异兽。
这场怨灵大战让灵界折损了一位王,和近十万族人。
“那样庞大的死亡数字,我无法理解,无法有确切的概念,可我知道阿正的死,给我、正幽,甚至是奈奈带来的是怎样的改变。”
“想想,若一个家庭中的一个人在这场战争里身亡,影响的就是一整个家,甚至还有一家人都在战争里死去的……这影响的,又何止十万人呢?”
那些失去双亲坐在废墟里嚎哭的小孩,那些痛失爱子的白发人,那些被异兽的撕扯、怨灵的侵蚀颠覆一生的人们……
“怨灵每一次的侵袭,给人界、灵界都带来这样惨痛的教训,可怨灵为什么会能侵占灵界呢?这不就说明,人们压根没有从那些历史中吸取教训、去反思、去改变?”
神的眷属一息之间使灵界重现战前的模样,人们开始重建生活、重现欢娱,却仍改不了本性对异己的排斥。
……
“所以我才说啊,千心,你没有任何的过错,错的是那些荫前人之德、己行有亏的人。”
鹤忎怔怔听着鹤幽把他读过许多遍的历史以自己经历的形式道来。
他在一年前灵界恢复安定时醒来,这些过往他从史书读来、从祭司口中听来,都轻飘飘的,只是刻在史书里的时代符号,是陈述,而无情。
可在鹤幽口中,这无疑是沉痛、压抑的过往,颠覆所有,毁去希望,其塑造的现状也是断崖中探出的新芽,颤颤巍巍,只要有大风吹、暴雨打、野兽踩,就会坠入深渊。
鹤忎突然想起那日鸦界对他说的那句话:只知飞翔在高天之上的人,忘了蕴养他们的坚实土地踩起来是什么滋味。
鸦界将这一现状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不知,他是无心介入,还是无力改变呢?
鹤忎为此心痛,但他又有什么能力去改变呢?他甚至是被改变的那个人,探着别人未走过的路,跌跌撞撞找不着正确方向。
一旁的鹤奈奈早就听得泣不成声,趴在桌上哭诉:“怎么让人吃饭时听这么悲伤的过往嘛!”
知道她可能又想起了对她好的鹤正,鹤幽垂下的眸子也有些散不去的哀伤,鹤忎也很难从那沉郁的气氛中脱出。
直到最后,鹤幽拍拍手结束这沉重的氛围:“生活还要过,想太多也无济于事,振作起来,还有下一餐饭呢!”
鹤忎跟着轻轻笑,拍了拍鹤奈奈的背:“别哭了,哥陪你玩。”
说着,他顺带捋了一把她翅膀上的羽毛,被鹤奈奈追得满地跑。
看着鹤忎被鹤奈奈从空中拎离地面,鹤幽抹了抹眼角,转身要去准备晚餐。
没多久,鹤忎又钻了进来,笑得一脸傻样:“幽姨。”
鹤幽无奈:“怎么,又有什么问题了,小顽皮?”
鹤忎呲牙,但说话时一脸正经:“刚刚奈奈在,我不好问您,所以趁她进房间,过来想和您讨个答案。”
“你说,只要我能回答你。”
“209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牵扯到遇之森?而且……奈奈为什么会被丢在寂海?按照历史中的写法,只有‘黑翼之子’才会被丢入寂海,那奈奈现在的白翼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和……”
“……停!”鹤幽轻柔叫停了他,“一连串问这么多问题啊,你小子。”
对上鹤忎满眼的期待,鹤幽却只有抱歉:“你是真的很敏锐,也很聪明,但我什么都不能和你说,很抱歉,千心。”
鹤忎低了低头,像是只是单纯看水池中平静无波的水,再抬起头时他还是在笑,却淡了许多。
“没事,我知道是有不能说的原因,这就够了,还是谢谢你,幽姨。我就先走了。”
“留下来等正幽回来,一起吃个晚饭吧。”鹤幽挽留他,眼里多了些担忧。
鹤忎兴致不高,心中的疑问几乎要突破胸膛,催促他赶紧回去找渺祭司问问:“我经常来串门的啊,幽姨,今汐就算了,下次吧。”
鹤幽送他到了门口,目送他踏着渐起的夜光走上安明山。
“千心怎么就走了,祭司爷爷又不在家,为什么不等哥回来一起吃个晚饭?”鹤奈奈从幽的身后蹿出来。
鹤幽收回担忧的眼神,笑着糗她:“这么挂念千心,别是想招他回来当上门女婿啊?”
鹤奈奈难以置信:“他?就他?回来当我弟弟差不多了!”
鹤幽才不信她的邪,学着她道:“你?就你?当千心的妹妹都还不够格呢!人家经常来串我们家的门,你以为是看谁的面子呢?”
鹤奈奈恼羞成怒,往母亲背上扑,想去薅她的羽毛,却哪里敌得过身经百战的鹤幽?反而被抓着薅了好些时候。
她们此刻欢闹着约定不久后的见面。可谁知,下次再见鹤忎,竟已成了那种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