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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得翼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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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鸦界匆忙从界峰冲到安明山时,他无疑是狼狈的。

    失约并非他所有意,可结果就是:他失约了整整七汐。

    甚而不知如今鹤忎是怎样的态度,鸦界在门前立了许久,都不曾敲门。

    鹤忎合该对他生气,但鸦界有些不敢面对。

    少年总是用能照亮一切阴霾的明亮双眼虔诚看他,给他阳光般的笑容,如果那张脸上的表情变作失望和愤怒,鸦界一定不知所措。而他无计可施的结果,一定又和他那双黑色羽翼一样,落得被厌弃的下场。

    他没想到的是,鹤忎竟不在祭司家中。

    白豆感知到了鸦界的气息,从鹤忎房间的窗飞出来,上下起伏着到鸦界面前时,看他一副没收拾自己的样子,眼里尽是幸灾乐祸。

    “你完了。你还敢在门外站这么久,又耽误了不少去找他的时间。”

    “找他?”鸦界敏锐捕捉到这一信息,心毫无疑问又沉了沉。

    白豆语气坦然:“是啊,去遇之森找找看呗,和你约好那天出了门,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了。”

    发现鸦界紧紧盯着祂的眼神含了责怪,白豆很快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怎么这么看着我?是谁把我丢到这里来的?难道你还要怪我没有飞到你宫殿里去把你叫醒?不说我现在没那能力,就算以前我也做不到。”

    接着祂也满是埋怨:“再说了,造成这种事情的根源在你自己吧,当初你要是不……”

    鸦界已然不见踪影,白豆知他肯定心急地要去寻人,又是嚷嚷,又是低声自言自语。

    “你就这副模样过去吗?欸,你倒是等我说完啊!把我带过去看看戏也不错啊!”

    “这孩子,总是不把话听完,活该你总犯错。”只在这句话时,白豆才显现出属于长者的一面。

    接着,祂也没如自己话中所说那样前去看戏,反而是慢悠悠又飘回鹤忎的床上,打了个呵欠。

    那双纯粹的蓝眸不再像每次和鸦界闹腾时那样有神,不知想了些什么,祂那小嘴轻轻勾了下,接着祂的就眼皮合上,沉沉睡下了。

    那边鸦界满心焦急,知道白豆之后定然又都是废话,于是在祂说话半途中就离开,动身往遇之森赶。

    没有了他那双黑色羽翼,不知是不是重量减轻,鸦界在依靠灵界的边界力量时,都觉得轻松不少。

    这又算什么?鸦界嗤笑自己,他依靠着这双羽翼,又深深厌恶这双羽翼。

    鸦界不责怪任何人,如今鸦羽和鹤翼共处的和平表象,是耗尽了什么来维持的,没有谁能比他更清楚了。

    没有人能改变怨灵带来的伤痛,神也不可以,所以黑白的分隔将永远存在。

    而只要这种分隔存在着,怨灵就不会彻底消失,那是恶将永存的罪罚、证明,人界、灵界都不能幸免。

    除了鹤忎——他的少年,他不想辜负却总在辜负的鹤忎。

    鸦界曾在自己的命树前狠狠唾弃自己罪恶的心思,也真心觉得自己沾满污秽的黑翼不应玷污那圣洁的白。

    可如今,难道少了这双黑色羽翼,那不该的妄想就能变成现实?

    胡思乱想让鸦界没能潜心找到此处的边界,他睁开眼望着山脚的遇之森深处,那里曾是他失职的又一力证,也间接导致了鹤忎的痛苦经历。

    所以即使在汜海边界守卫着,他也时刻关注着遇之森通往那处的道路。

    但那也是忍不住要关注鹤忎的托辞之一。

    他没有办法阻拦鹤忎的自由行动,却害怕鹤忎在接近那里时唤起痛苦的记忆。

    那日和渺商议两族事项后,心里实在难耐,他躲在森林里窥探鹤忎从树枝上掉落,却又自责,不敢在鹤忎面前露出身形。

    鸦界没料到的是鹤忎如此敏锐,随着他的气息往遇之森深处走,愈发地接近当年发生灾难那里,他只好现身阻拦。

    不想的是,鹤忎忘了他,连同灾难过后那令他珍视的相处记忆一起。

    鸦界知道这些记忆可以再次创造,可他怨自己的是,又在同样的地方,他让鹤忎再次失望了。

    狠狠皱紧眉,鸦界摈除杂念,寻到与遇之森连接的边界脉络,往那处去了。

    于是当鹤忎在心中默背第无数遍灵界史后,在他眼前阳光洒落的空地上,出现在斑驳树荫间的鸦界,是未加整理的狼狈模样。

    他散乱的黑发依旧如上次见时那样由黑冠半束,却非整齐披在身后,而是有部分凌乱地落在身前。

    衣袍上的黑羽凌乱,衣褶未理,一副匆忙赶来的模样。那双漂亮的眼中更是波澜起伏,紧张地盯着他。

    他这副模样像是终于从高峰屈尊降落,有了人气。鹤忎频眨眼睛,不想让鸦界突然出现的场景在自己眼里变得更如天神降落。

    可这是在日复一日不曾改变的嫩绿中,随光明灭突然闯入的一抹黑,也是在不知尽头的等待中遮挡了光的存在。怎么不让他心跳加速?

    但同时,鹤忎又是失望的,即便看到鸦界匆忙的模样,他猜测到了自己不是被有意爽约,他仍感受到了内心翻涌的失望。

    在卯足了劲等待一件事时,内心的期待和坚持足以把一切情绪盖过。可当那些坚持消失,期待落在眼前,被挤到大脑其他地方的情绪就一股脑地涌上。

    鹤忎不想让自己显得委屈,因为是他自己选择在这儿一直等待。

    于是他仍给出自己的微笑,对鸦界说:“你失约了,界王。”

    鸦界心头一揪,却连道歉都说不出,闷头站着,仍旧挡着鹤忎的光。

    从他眼中透露的手足无措和耷拉下的眼角看来,反倒比自己还要委屈,鹤忎心瞬间软了,更不是滋味。

    他给了台阶,笑道:“若您说出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也可以考虑不生气。”

    可鸦界没顺着台阶下走,依旧不开口,鹤忎更失望了,撇撇嘴低头不想再看这位“冷漠”的界王。

    但鹤忎觉得有些不对劲,在低下脑袋时,余光里鸦界纯黑的衣袍旁仿佛出现了一抹白色。

    越想越奇怪,他又抬头,总感觉这次看见的界王比之前更为紧绷。

    但一细看,一切又像是他的错觉,唯一不变的是鸦界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态度。

    鹤忎再等了一会儿,森林里的声息都有些变淡了,他起身,佯装要走了。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毕竟也和这片树林同吃同住近七汐了,我也有些累了。”

    好在那些生灵有情,为他衔来果子和水,不至于让他饿了肚子。不像界王,都不知道心疼他。

    这句话向鸦界传递着这样的信息,而鸦界也成功上钩,闷闷道了句:“以为你不会来了。”

    若不是鹤忎本就是骗他,所以关注着他的行动,且若鹤忎没有过人的感知力,恐怕他是听不见这句回答的。

    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鹤忎转身。

    而在对上鸦界此时的表情的瞬间,他什么情绪都烟消云散了。甚至让鹤忎斥骂自己,为什么要把界王逼得这么紧?

    那是个仿佛自己的全世界都要坍塌的惊慌眼神,同时鸦界本就白皙的脸显得惨白,唇和眼尾依旧鲜红,而因微微颤抖而显得无比惹人怜爱。

    但鹤忎并不是因他这副模样而心疼,他心中弥生的怒气也并非因此而消散。

    他在意的是那些把界变成这样的人们,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对鸦界恶语相向、所谓的鹤翼族人。

    他们不能接纳异类,任何与他们身上的白格格不入的、任何与他们形态不同的,都被他们驱逐。

    他们是如此高傲,在由神和眷属为他们开辟出的安乐之地,忘却神的恩典,将神的眷属驱逐。

    这就是那些圣善之灵的子孙后代——他们还值鸦界一次又一次的舍身相护吗?

    鹤忎内心有一大半的怒气被这些族人分走了,余下的少之又少,但饶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压制的语气仍有些不好。

    “我约定好的事就会做到……”

    这是回答了鸦界那句以为他不会来了的呢喃。

    鸦界看到希望,于是抓紧机会道了歉:“对不起,让你一直在这里等。”

    小心翼翼地,他抬眼瞅了下鹤忎的表情,终于给出了解释。

    “对不起,我没有忘记约定。只是那汐回去后,就陷入了沉睡,直到刚刚醒来。”

    刚醒来就匆忙赶了过来,所以连自己都没收拾,连自己衣冠不整的样子都没注意到?

    终于注意到他对自己衣服关切的目光,鸦界不好意思地偏头,侧身收拾自己的仪表。

    却听一旁鹤忎更关切的问候:“怎么还会沉睡,是受伤还没好吗?”

    要得到答案的迫切让鹤忎自己都惊讶起来。

    鸦界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原因:“或许之前的力量耗尽,还需修补。”

    “来这儿坐。”鹤忎重新找回状态,招呼鸦界往自己身旁坐,一时忘了两人的身份。

    鸦界听话上前去。

    而当鹤忎找回状态,两人的相处就不是什么难事。他们又闲聊了好一会儿,都是鹤忎问,鸦界老实认真地给出回答。

    鹤忎的劲头像是要把之前积压在内心的疑惑全都解决掉。

    鸦界并不觉得烦扰,这反而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毕竟这算得上是他和鹤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交谈。

    自失忆后的两次会面,都或多或少因恭敬、尴尬而相处得不自在,鸦界甚至觉得是自己惹了鹤忎生气。

    这次不同,或许是因为他的失约让鹤忎生了气,另一种形式上拉进了两人的距离,让鹤忎认知到,他们之间不是隔着山与海的距离,不是由高峰俯瞰渺小生灵的天堑之隔。

    而是鹤忎坐在树前,仰头就可望到,伸手就可拥抱他的距离。

    这让鸦界学着鹤忎的模样,靠在树干上,第一次享受起灵界的早晨,这用他的灵力维持的阳光所构造出的生机氛围。

    可惜的是,鹤忎的提问没让这份享受再多延续一会儿。

    其实鹤忎是看时机恰当,问起了鸦界之前提出再会的约定是为了说些什么。

    也是鹤忎在这几汐的时间里用来支撑自己的念想和期待。

    鸦界不再隐瞒:“或许有可能,让你的羽翼长出来——只是可能。”

    鹤忎呆愣,歪了歪头,似乎没听懂鸦界所言一样。

    可他听得不能再明白了:界王有办法让他的羽翼长出来,但也只是有可能。

    鹤忎曾经觉得面临这种机会时,自己一定会欣喜若狂地接受,现在看来,其实不然。

    他不敢置信,心里是复杂,是难过,唯独不是喜悦。

    昨日在白豆的拥抱下随泪水落下的委屈重新涌现,鹤忎又想落泪,他不知自己怎会变得如此脆弱。

    这一年他笑着、坚强地熬过每一次飞不起来的失望心绪,乐观接受那些鹤翼族人的骂声,没对任何一个人说过苦累和委屈。

    他用史书中被鹤渺抹去的真实粉饰太平,用幻想把自己装填进那些失落的历史中去,把史书中读到的鸦界作为支撑自己的力量,告知自己要像界王一样,能忍受所有苦痛和委屈,只要无愧于心,就挺起脊梁应对所有谩骂,用善良、宽容对待一切不理解。

    是不是因为,那个作为他力量的鸦界就在他面前,如此真切,如此关怀他,才让他想将一切心事倾诉?

    鹤忎紧紧咬着牙,别开脸,撇下的嘴角和努力瘪着的嘴更添委屈。近乎狗狗眼的眼尾耷拉着,整个都红了,因努力压抑不让其落下的泪在眼眶里打转,显得他可爱的眼莹光晶亮。

    鸦界却看得一清二楚,又是觉得可爱,又心疼其可怜:“怎么了?”

    “为什么唯独让我没有羽翼?”

    “既然灵界的大家都是有翅膀的,大可以像您之前说的那样,把我逐出汜海之外,而不是把我困在这个无法用脚步丈量的海中群岛。”

    “若我是一年之前的相关人物,将我关在刑牢里用各种方法刺激审问也行。”

    “给我这种残缺的自由,不如一开始就不给好了。”

    鹤忎终于忍不住控诉起来,但因其刻意收敛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质问,而是自言自语的抱怨。

    加之因哭腔带了细微鼻音,反而更像声音细小软糯的奶猫无力的叫唤,直往鸦界心上挠。

    但控诉的内容是一句一句往鸦界心里撞,直撞得生疼。

    他低头看了看在手里握得紧之又紧的白色羽毛,当那个白羽少年从他命树前消失,他在命树前拾起这根白羽,准备用做一辈子的念想。

    握紧手心,再次张开时白羽消失。

    鸦界抬起手,指尖向前探了探,把这位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白羽少年用力揽入怀里。

    绕着鹤忎头和腰的手比这飞花季最暖的信风都要温柔,心里憋的劲却像要把怀里的人融入自己骨肉一样。

    鸦界从不善言辞,在跟随神之前作为鹤身就是这样的性格,乖僻不愿人近身。

    明明人界一片混乱,仍要在命树上筑好干净的窝,把自己梳理得整洁。

    被人误会不喜辩解,是因他觉得自己沐天地恩典、受教化,方能悟灵力、化人形,本为纯洁之白,却受罪恶玷污,染为纯黑,本就如汜海翻涌间掩埋的一切,是为罪过。

    所以从寂海到鸣岭,再到以他身所化的汜海边界,他独来独往,无牵无挂,若此身殒于汜海之外,都不觉可惜。

    所以他愿渡灵,愿为兄长献身,也愿为灵界的动荡耗尽灵力。

    直到他将化为幼生态的心从遇之森捡回,在命树前用灵力蕴养,这个在他的蕴养下渐渐长开的少年就成了他唯一的牵挂。

    透过他命树睁眼所看的宫殿不再是空荡荡。他看到虔诚和信任,看到善良和美,看到自己痴狂的丑恶心思。

    他不想拥有少年,不想用丑恶玷污少年圣洁的白,可他想少年好。

    他放在心里不忍碰之的珍宝历无数苦难,却在灵界那由人的自私和爱衍生的灾难中成了无辜的牺牲品。现在又不知受了怎样的难,再次失了羽翼。

    如今鹤忎在自己眼前红了眼眶,忍不住泪水,诉着和以前苦难相比微不足道的委屈,鸦界却也心痛无比。

    他之身系灵界之界,他之力系灵界天地日辉月华,他于灵渡桥前渡灵入界,曾从神征战,驱怨灵,复人界生机,救下被怨力侵蚀的鹤里,亦使鸣雷之力立下南北边界。

    他能做的如此之多,可他能为牵挂之人的委屈倾诉做些什么?

    只有一个出格的拥抱。

    一个站在深渊梦魇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大门之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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