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表妹
果毅公府表姑娘的人生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
表姑娘为锡尔馨氏,汉姓谢,父母外放到岭南,她也生于岭南。因出生时父亲偶然得知,在某个岛屿上有人听到了久已失传的韶乐,因而取名为韶屿。
六岁时,父母遭遇海匪后双双死于国事。而她本人,则被彼时的果毅公,七舅舅阿灵阿领回府中抚养,待遇一如府中姑娘。
原本,她会像府上其他姑娘一般,在凭着父亲的余荫,顺利参与选秀,然后嫁人。
然而,在这期间出现了一点点小差错。
——比如说,雍亲王胤禛登基了。
要说这也没什么,日升日落乃自然之理。可坏就坏在,七舅舅阿灵阿虽然是新帝胤禛的姨夫,七舅母乌雅氏是新帝的亲姨母,依旧改变不了阿灵阿和胤禛是不死不休的政敌的事实。
于是,果毅公府阿灵阿一系的子女,新帝的嫡亲表弟表妹们,被新帝勒令出籍,皆入包衣为奴。
籍没家产,反而成了其中最轻的处罚。
也是,连亲兄弟都能圈禁至死,区区表弟表妹,说到底也只是奴才,就是杀了,又何足道哉?
——从包衣到旗人,有些家族需要花上几代人的努力。而从旗人到包衣,则只需要一次站队的失误。
这是韶屿在和家中其他人一同暂时被关押时的唯一想法。
韶屿是客居的表姑娘,按说这种事不应该和她扯上关系的。前来查抄的人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韶屿与其他人一同关了起来。
韶屿有心替自己分辩,可看到昔日待她如嫡亲妹妹的亲人被一同关押在此,她也不忍心在这里大喊大叫,和她们彻底划清界限。
于是她只说:“我阿玛是一等侍卫、镶黄旗都统谢克图。”
“谁知道你阿玛是不是依附罪臣之人?”守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韶屿叹了口气。
她阿玛早在康熙四十七年外放至岭南,至死没有归京,当初的二废二立,京城的风云诡谲,与他何干?
“……此二人之奸行非朕不能如此深知,非朕不能如此祥言,即有下愚不肖护党徇抵死不悟,而朕之旨已定此案,不特朕得以雪数十年积恨。”
她将这段话默默地咀嚼了一遍。
嫡亲的姨夫与外甥,到底能有什么“数十年之积恨”?
韶屿不明白。不过,穿越后,曾经的四爷党韶屿,被她曾经最喜欢的历史人物雍正上了人生最重要的第一课:
有时候,仇人可能不是与你毫无关系之人,也有可能是和你关系最亲密的人。而有的时候,你有好感的人,或许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新帝和阿灵阿是如此,新帝和太后,也是如此。
韶屿默默地,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用食指写着字。
“方夜中,生人与死者并踵顶而卧,无可旋避。”
被和七舅舅一家一同关押的第十二天,终于有人来救她了。
“原来是果毅公府的大爷和二爷。”
看守立刻换上了谄媚的嘴脸:“您这是……”
“立刻放了我表妹。”在韶屿浅薄的印象中,讷亲说话,永远言简意赅。
看守堆着笑的脸一僵:“可是罪臣阿灵阿一家都待此女不薄,视如亲生……”
一旁的大表哥策楞打断他的话:“她是我们嫡亲的表妹,我家也视她为亲生女儿,她还是果毅公府的表姑娘,和罪臣阿灵阿一家没有关系。她阿玛谢克图死于国事,是大清功臣,借你几个胆子,敢关押功臣之后?”
看守讪讪笑道:“大爷骂得是,我这就把表姑娘接出来。”
说完,哗啦啦地掏出一大串钥匙,麻溜地把锁上的门打开,恭恭敬敬地对韶屿说:“表姑娘,二爷来接您了。”
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韶屿却笑不出来。明明是好事,可她一步步地往外走,脚步像灌了铅沉重,身子也摇摇欲坠。
“谢韶屿!”
凄厉的叫声在房间回荡,叫得韶屿顿觉毛骨悚然,像有厉鬼索命一般,她僵在原地,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那是和韶屿一起长大的,原果毅公幼女,如今的包衣奴婢阿兰珠的声音。
背后的目光如阴暗处的毒蛇一般,要细细地舔舐着她身上的每一处。
“表妹!”
是讷亲的声音。
韶屿抬头,讷亲正一脸不认同地盯着她,后头还有个担忧的策楞看着她。
她回过神来,终于慢慢地走到了门外。
她刚走出来,身后的门又“哗啦啦”地锁上了。
韶屿终于敢回头了,可她已经和阿兰珠隔了一扇永不可逾越的门。
而她怨毒的眼神,韶屿也将永远清晰地记得。
所以,韶屿觉得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文王拘而演周易;阳明先生身处困境能龙场悟道;熙朝方苞先生能写下狱中杂记。而她蹲大牢,只会在两位兄长来捞她时,第一时间扑入大表哥策楞的怀里哇哇大哭,把旁边的二表哥讷亲气到无语。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关押阿灵阿一家的刑部牢房,策楞也不嫌弃她好几天没洗漱更衣,而是好脾气地轻轻拍着韶屿的肩膀,安抚着她的情绪。
“明明可以直接划清界限等我们来接你,非要跟着阿兰珠她们一起受罪,这些狱卒不把你关里面关谁?”讷亲张口就是训斥的话语。
策楞觉得耳边的哭声好像更大了些。
“好了好了,二弟你说什么呢。”策楞赶紧制止,“韶屿还只是个小姑娘,她懂什么?也是我们没早点来刑部救人,才害得她有牢狱之灾。”
讷亲的语气还是很生硬:“生死之事岂能不重视?她要是再拖下去,就真成包衣了!”
韶屿又想起了临走前阿兰珠怨毒的眼神,一时脸色愈发苍白。
策楞终于瞪了讷亲一眼。
你可闭嘴吧!
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把人带上早在刑部外停留的马车,策楞温声道:“府中的院子是你从前住的,早已让人打扫好了,伺候的人也是你用惯的,回去好好歇着,不要想太多。”
阿灵阿既从先帝的宠臣变成当今的罪臣,家中金贵的二等公爵位当然从次子阿尔松阿的手中落到了六哥尹德手中。虽然明面上说,尹德的二等公爵是从他们的伯父图尔格那里接过的。可仔细一想,当初遏必隆的爵位不就是从图尔格那里承袭的吗?
自然,策楞和讷亲,作为尹德的长子与次子,也就成了公府的新主人之二,对公府的有自己的调配权。
韶屿点了点头,对二人福一福身,转身就要上车。
“表妹。”是讷亲叫住了她。
韶屿歪头看他,板着张脸。
“……回去安静歇着。”讷亲缓和了声气说。
韶屿头也不回地迅速上了马车。
讷亲:“……”
策楞不厚道地笑了。
叫你不好好说话!
到底这十几天还是过得十分煎熬,韶屿上车不久后就睡着了。
策楞和讷亲骑着马送她回府。
直到回到府上,进了门,讷亲才顶着尴尬,试探性地问道:“表妹,表妹?”
里面没有人回应。
讷亲有些担心,一时也顾不上许多,挑开帘子看向车内——
只见韶屿靠着车厢,睡得正香。
讷亲:“……”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把韶屿从车里抱了出来。
——就这么睡,不嫌硌得慌吗?他只是这么想着。
再次醒来时,韶屿已经被底下的人伺候着梳洗完毕,在自己先前的屋子睡下了。
一应器物与先前无异,让她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场噩梦,梦醒了,她依旧是那个快快乐乐的公府表姑娘。
然而如果真的能当成噩梦一场,那为什么不能把自己这场穿越当成一场梦?梦醒了就回现代,把这里的一切通通丢下……
“醒了?”
韶屿怔怔地看着忽然多冒出来的二表哥,说起来,她一直自诩机变,就是因为她对于不同支系的表哥有不同的称呼。大排行太难记住,韶屿就采用各房内部各自排行的策略。不过这样也有坏处:比如,她同时见到七房的阿尔松阿,和六房的讷亲,虽同为次子,但不能都叫二表哥,一是会乱套二是不好听。此时,聪明的韶屿就会选择一个喊“松哥”,一个喊“讷二哥”。
她真是太聪明了。
聪明的韶屿却在生死攸关的事上犯了糊涂。
这是讷亲的观点。
只有韶屿清楚知道,这不是她犯糊涂。说她圣母也好说她伪善也罢,她只是不忍心,将自己和抚养她长大的七房彻底划清界限、撕破脸罢了。
她有些迷惘地望着渐渐走近的来人,要说起来,在韶屿浅薄的认知里,公府的几房关系尚且不错,逢年过节也多有往来。
可为什么,今天不管是策楞还是讷亲,说起和阿灵阿一家断绝关系,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你今天在牢房里写了什么?”沉默了很久后,讷亲开口问。
韶屿无意识地用右手拇指摩挲着食指,许是一直用食指写字,哪怕现在洗干净了,她还觉得食指有灰。
“方先生的,狱中杂记。”韶屿轻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