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的世界
这次承恩公府之行给了明月不少启发。
比如,她发现自己这个小小民女,居然还有为人替身的潜质。
还有,兆府似乎还埋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秘密:那位先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札兰芬到底是不是先夫人亲生的;明月到底是不是被当成替身了。
以她对兆惠治家水平的理解,如果不等兆惠回来,自己就是把王在成吊在树上三天三夜,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兆惠却不知道自己差点痛失未婚妻,明明大军凯旋,他现在还被迫留在金川,在军中核算军需钱粮,和策楞大眼瞪小眼。
一个督办粮运,另一个是参赞大臣兼四川总督,不得不碰面的日子长着呢。
兆惠的先夫人谢韶屿出身二等果毅公府钮钴禄家,虽然只是表小姐,但自幼养在公府,和钮祜禄家的几个兄弟感情都不错,包括眼前这位大表哥,策楞。
因为韶屿的去世,钮祜禄家这些年几乎不曾和乌雅家往来走动。
在公府当家人二表哥讷亲的眼里,就是兆惠连妻子都照顾不好,才害得自己的表妹芳龄早逝。这样没用的人,又有什么往来的必要。
策楞虽然觉得兆惠罪不至此,然而兄弟同心,关上门如何不重要,对外就要团结一致;加上文武殊途,交际圈也不同,因而策楞和兆惠这么多年也甚少往来。
这一次还是二人难得联手办事。
“之前我在金川实地走了一趟,很多军营里的战马,伤了死了,都是简单记了一笔,然后就把战马处理了。这么做,我觉得并不利于军中马匹损耗的统计,日后再启战端,对马匹运送、糜资如何也无任何借鉴。”兆惠先说了自己的调查结果。
经费,这一直是个大问题。
更别说策楞身上还挑着四川总督的担子,金川前线靠近川陕,让他们出钱出力的地方多的是。
他们也不能总出钱出力,却没拿到京城的一点钱吧?
“那我们将所有损耗了的马匹都统一核算,日后也好报户部拨款。”策楞想了想,说。
“策公所言不错。”兆惠又补充道,“我看可以统一造册,将为军务而倒毙的马匹都造册登记,按各处军营不同分别上报核算。”
“和甫所虑极是。”二人在大军凯旋后还要一起负责善后的事,公事公办,策楞犯不着在这种事上和兆惠起争执,“只是各处军营上报时若是瞒报……”
“这个,策公无需多虑,”兆惠据实相告,“之前督办粮运时,我曾在走访七个军营,对于当时所耗马匹数量,也有过初步的估算。如今核算马匹,我也会从我们这里派出人手,去各处军营核算数目。”
自傅恒到金川后,形势逆转,不耗多时就取得了胜利,所耗粮食马匹也没有先前讷亲挂帅时消耗的多,清查起来肯定比先前简单。
这确实是比较保险的做法,策楞默默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兆惠的提议。
议完事,除了公事外无话可说的二人各自散了。兆惠知道,虽然继承了家里的爵位,但讷亲被赐祖父遏必隆的军刀正法,身为长兄的策楞心里并不会好受。
又有韶屿的事横在二人中间,现在兆惠最聪明的选择,就是闭嘴,回去继续核算他的账目。
回到自己的住所,兆惠才抬头看了眼外头的夜空,明月高悬。
也不知道那个小没良心的在京城可还好,按她和从前一样闲不住的性子,估计早已满京城地跑了。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被果毅公家的人认出来。
然而以他对韶屿的了解,她去的地方不一定能碰上公府之人,更何况她出嫁多年,病故也已有几年,公府的人能不能记住有这一位表小姐,还是两说。
……
是的,是韶屿。
也是他心中的明月。
曾有韶乐传出的岛屿,说到底,和明月一样,是孤悬于天地之外的地方。
……
从见到明月的第一眼起,兆惠就有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是不是他的韶屿看他一个人这么多年过于可怜,于是又变成了少女时的模样,过来寻他?
平心而论,兆惠并非一开始就视二人为一人。他也曾努力地告诉自己,或许眼前的少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不幸因那张与亡妻一模一样的脸,让他印象深刻。
为了核验心中的想法,他开始着手调查少女的身世。
兆惠在之前曾任两年的盛京刑部侍郎,在盛京仍有人脉,要想查清楚一个普通的小姑娘的身世,易如反掌。
她并非谢家亲生女儿,而是前年谢家人去山上打猎时捡回来的。被捡到时,什么都记不得,什么都不知道,谢家人心善,把她捡回来后视作亲女抚养,对外也说这是自家女儿。
而对于养了她三年的谢家,少女也以“匹夫一怒,流血五步”报之,替他们讨回了迟来的公道。
那个总是替人担忧的女子,如果还活着,想必也会这么做吧。
喜欢钓鱼,喜欢吃芝麻酥糖,不会下厨……她们做出来的事一模一样,她们的爱好也一模一样。
来历不明,样貌一样,爱好一样……可二十多岁的年龄差终究不是曾经的几岁之差,兆惠选择狠下心继续骗自己。
——他已渐渐老去,可韶屿仍然停留在最美的年纪,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丝毫残忍的痕迹。
他将已经被另起名为明月的少女带回京城,安置在母亲的院子里,又让阖府上下不许在明月面前提起韶屿的事,更不能提二人的样貌——在他看来,相比起明月得知后恢复记忆,更可能发生的是明月知道后误以为自己成了替身。
——她不会喜欢自己当替身,也不会喜欢自己害得别人成了替身的。
之后,兆惠将明月放在老夫人的院子里,一放,就是四年。
“额娘知道你在想什么。”
在明月被母亲送到他院子后的某一天,兆惠去给母亲请安。
老夫人手中捻着佛珠,闭着眼:“你大可以继续这么骗自己,只有一点,别怪额娘没说过——先前有人求到我跟前,说,想给她儿子求娶明月为妻。”
他立时脸色突变,说的话却依然客气:“不知是谁家?”
心爱的妻子,岂能容他人惦记。
老夫人依旧闭着眼,没有回答:“你愿意骗自己,把她当成明月,就该想到会有必须放她走的一天。你当初笑那位讷公爷不得不放她走,如今也不过是在走他的老路罢了。”自诩痴情,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愿意把她当成韶屿,又不肯背叛对韶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那最后只能放她离开。
山长水远,再不相逢。
想明白的兆惠,脸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半晌,他才勉强道:“儿子明白了。”
自那之后,兆惠也果然没再让明月离开过他的院子。
……
讷亲,这个名字,乾隆十三年之前,在朝堂上还是很有存在感的。
当然,在兆惠从前的生活也是。
像一团阴影,久久挥之不去。
如今讷亲被赐下遏必隆的军刀正法,可兆惠没了什么可怜或是嘲弄的心思:要论嘲弄,韶屿归来后把讷亲忘得干干净净的,对于这位曾经的首席大军机、自认韶屿人生中最重要的表哥而言,已然是命运莫大的嘲弄了。
韶屿的生命里,不会再有一个叫做讷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