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七)
二号办公楼三楼高二年级英语组办公室角落靠窗的那张办公桌上,余小岛正歪着头躲在办公桌隔板底下全神贯注地奋笔疾书,对面几个老师月余未见,正欢快地交谈着最新的八卦趣闻,压根儿没注意到这张板板后还藏着一个学生。
就在小岛写完最后一个单词正欲放下笔时,突被一阵刺耳而尖锐的“滋滋”声吓得手一抖,最后一个句号钝成一个黑乎乎的大铁饼,小岛看向试卷,心痛地皱起眉头,多完美的一篇作文,可惜了。
小岛恼怒地循声望去,声音似源于操场,像是麦克风的声音,原来已到大课间。
“今年学生代表是谁?”一个女老师好奇地问道。
“不用猜,肯定是方南山。”另外一个更年轻的女老师声音热情洋溢,“我刚才应该去操场看看,隔了一个月,小伙子是不是又长开了。”
“你能不能别总对祖国的幼苗虎视眈眈,看得到摸不到,你啊,该相亲去相亲,那才看得到又摸得到呢。”又一个老教师打趣道。
年轻老师捏着嗓子嗔道,“我不要老男人,我要弟弟,年轻好看的弟弟……”
“你们别吵,快听听,是不是他?”第一个女老师打断道。
此刻办公室内一群女人齐刷刷竖起驴耳朵,小岛也没落下,急急竖起脑袋露出两只耳朵同时作战。
以前听过的新学期学生代表发言大多高亢激昂,说话频率快,语调高,换个喇叭大可去街边叫卖“每样九块九,九块九每样,”但这个男生声音沉稳有力,语速不缓不急,如高山绵延江河奔涌,循序渐进振奋人心,只可惜操场离办公楼太远,她也只听得断断续续只言片语。
他说,“大浪淘沙,方显真金本色,风雨侵袭,更显青松巍峨。”他说,“岁月不居,天道酬勤。”他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还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小岛忘记听了多久,操场上悦耳的男声消失了,变成了一个粗哑愤恨的老男人声音,化成灰小岛都认得——那个光头蚯蚓高主任。
刚才安静的办公室又开始热热闹闹地扯起了八卦,小岛抖抖耳朵,身子悄悄挪向窗台朝操场望去,窗外阳光热烈,薄云几片散散淡淡,燕儿成群飞过,在低空中欢快地扑拉翅膀,越过青空,隐没于一片绿树浓荫之中,那儿,好像有座小庭院。
小岛伸长脑袋凑到窗外,眼前忽然豁然开朗,整座江城一中的风景尽收眼底。一条中直道横贯南北门,西边的教学楼,食堂以及运动场皆为新建,而东边新修建筑唯有一栋多媒体综合楼,然而这综合楼修得气派,恢弘壮阔,顶端那只硕大无比的圆顶天文台就是翻新后江城一中门面所在,而她刚刚瞧见的青瓦白墙的旧式庭院正处于经纬楼与多媒体综合楼之间,出办公楼往西走,过小球场左拐,横穿经纬楼再向前直走,就能到达。
小岛眼骨碌一转,四下打探一番,趁没人注意时蹑起手脚麻利地开溜儿。
不到五分钟,小岛已来到了庭院门口,只见石雕月洞门上写着“思园”二字,小岛琢磨着,这园子大概是面壁崖般的存在吧,也不知南来北往迎送过多少思悔的学子。
不过当她探头进园,视线溢过苔痕,草尖,树冠与假山,将那一园风景尽收眼底之后,她彻底断了这个想法——这样的园子进来后谁有心反思呢,无论谁,怕是都会如杜丽娘般春心荡漾一把吧。
院子虽不大却玲珑有致,从月洞门进,踏上鹅卵石曲径,沿道桂树花蕊点点,虽未饱满却散发淡淡香气,银杏树挺拔而立,扇形树叶迎风抖动,落影斑驳,槭树红枫错落于香樟群中,鸟儿穿梭其间啁啾不已。曲径终处,林荫渐止,一道回型长廊袅娜蜿蜒而来,绿漆柱,红漆顶,透过长廊雕花绮窗豁然可见园中水塘,塘边垂柳青青,池面碧水悠悠,偶剩残荷几枝,莲叶几片。
池塘西南角立着一座角攒尖方亭,亭中立有八角石桌一张,石凳四只,而东北角则是一座人造假山,山石怪异嶙峋,层层叠叠,高低错落,远观上去倒像被切开一角的迷宫。
小岛本打算去方亭石桌旁坐坐,吹吹小风再打个小盹儿,但她环顾四周后,又觉得那个位置过于暴露,不够隐蔽,因为无论从办公楼,经纬楼,还是综合楼上直视,那张小石桌可连个挡都没有,倘若来个狙击手,保准一枪爆头。
她便往东北角假山走去,由于是上课时分,整座园子空空荡荡,这让小岛格外放松,她一蹦一跳,左瞧瞧右看看,就算知了在树上叫得聒噪,她的心情也好得无以复加。
谁知她刚拐进假山旁回廊处,假山内侧竟然传来了两人交谈声,吓得她赶紧躲向廊柱后。
“你总得说出个理由,为什么突然跑去学文?谁让你转文的?聂校长吗?”
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许是怕人听见,故意压低,不过柱子旁小岛却毫不费力听得清清楚楚,连他一肚子的怒火都没漏下。
“不是,是我自己。”
回答的男声青涩,明显是个学生,他的语速反而缓缓,不卑不亢。
“你!”中年男人气急,“你哪根筋搭错了?你的强项在理科,在数学物理,你跑去文科凑什么热闹?”
“只要我肯认真学,地理历史也能成为我的强项。”
“你倒是很相信自己。”中年男人轻笑一声,“你知不知道你的进度已经落后了?”
“只要我肯奋起直追,超过进度也不是不能。”
小岛一阵窃笑,她不清楚这两人的关系,但若是这段对话发生在她与余舟之间,余舟定会被她气得一命呜呼。
“我要被你气死!”中年男人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准备了一半的竞赛呢?说放弃就放弃?”
“崔志平比我更适合,他,更用心。”
陡然听见一个熟悉名字,小岛忍不住耳朵一抖。
“用心有什么用?那是竞赛!什么样的孩子适合竞赛,我比你清楚!哼,用心,要是许清晨用心,你还换他?”
这是在骂许清晨蠢吧?小岛狠狠憋住笑,这大冤种现在八成在打喷嚏!刚才还提到了崔志平?小岛脑海里飞快闪过那张方正老实的脸,诚然,的确写满了刻苦用功努力拼搏,但也确实不属于灵光那一串儿的。小岛知道,竞赛嘛,光靠努力是不够的,脑瓜子很重要。不过这般说来,说话的这个男生是聪明长相咯,小岛好奇心大起,不禁想瞧一瞧。
她猫下腰悄悄地脱掉球鞋,光脚跨出回廊,踮起脚尖轻轻踩上廊外绕山的鹅卵石小路,只要扒在假山最外侧那个突起处往里探头,定能瞧见他长什么样。
中年男人见对方不吭声,声音柔软下来,“眼下这儿也没有外人,你到底怎么想的,告诉我,我总得给聂校长一个交待!”
“那时候,我在省里开会,也没赶上……”提起往事,中年男人似有悔恨。
小岛伸长耳朵,只听里面男生声音顿顿挫挫,“我,只想……”
“吧啦吧啦吧啦”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吓得小岛赶紧缩回身子,最关键的部分就这样完美错过了。
半响,小岛听见中年男人无奈道,“我要接个电话,你先回去吧,下次再说。”
小岛赶紧飞闪过身,将整个身体缩进两块假山石中间,她吊起脑袋提住气,亏得身上没多余肥肉,要不然就要被这道窄缝挤成奥利奥了。
很快,假山内侧传来走动声,小岛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回廊那头传来中年男人打电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过了许久,等到整座园子只剩下鸟语蝉鸣之时,余小岛才终于钻出窄缝,狠狠地吐了一口气,“憋死我了。”
她甩甩脑袋扭扭屁股松活过筋骨后低头一看手表,欸,怎么还没下课呢?
出回廊上鹅卵石小径,她忽地看见径深处那丛银杏树下有一张石椅,长度刚好适合——躺。
等小岛颠儿颠儿小跑至石椅旁准备济公躺时,这才发现原来鞋子还留在回廊。小岛脑袋里嗡的一阵响,赶紧双手合十虔诚祷告阿弥陀佛千万不要被发现!幸好,等她跑回廊下时,鞋子丝毫未动,小岛麻利地套上鞋又是一路小跑。
一分钟后,小岛已然躺在石椅上翘着腿,仰着头,微眯着双眼望向远处飘荡的云朵,近处颤动的树叶,头顶那些银杏树叶已从青绿开始变黄,一串串白色杏果儿正大口地贪吃着夏末的日光,饮着初秋的微风,日益饱满,就像一群大胖小子在乐呵呵地朝她笑,笑着笑着,一阵倦意袭来。
“咚”地一声,一颗儿银杏果正好瓜熟蒂落,准确无误地砸在小岛鼻子上。
“哎哟”小岛赶紧抬手搓鼻子,睁开的双眼视角逐渐拉大,微眯的视线里一张人脸竟出现在视角边缘……
小岛一身寒,顿时困意全无。
“醒了?”一个中年男人冷冷道,声音不大,却肃杀威严,足以一秒入冬。
小岛触电般弹起身体站直,“校,谭校长好!”
谭校长又一次上下仔细打量了她几番,背转过身面对池塘悠悠道,“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您,您早上救了我。”余小岛知趣地耷拉下脑袋,心里默默祈祷,要不干脆好人做到底买一再送一?
“嗯,上次我放了你,”谭校长回头睨她,揶揄道,“要不这次我亲自送你回七班?”
小岛吓得连连摇头,谭校长连声冷笑,笑得小岛一身鸡皮疙瘩。
小岛决定让自己死的明白些,“校长您,怎么认识我?”
“全国英语竞赛南方赛区高一年级组第一名嘛,我签的字,我当然知道。”
小岛悄悄抬头望向他的嘴,果然是两片薄唇,好话听上去也一股馊味儿。
“说吧,上课时间,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谭校长沉下脸。
我还想问您呢,上班时间也逛园子?
小岛清清嗓子挺起胸膛豁了出去,“那我直说了,上节课我被英语王老师拎进他的办公室写试卷,嗯,太简单了,写完后我发现还剩半小时。回教室吧,太显摆;赖在办公室里,那些老师说八卦都自带公放的,不听对不起自己,听吧,又显得我不太礼貌,我就想打会儿瞌睡,但又担心万一我打呼扰到老师们说八卦的兴致呢?左右为难时,刚好瞄见这地方人少,所以就逃来避难了。”
“巧言令色。”谭校长嘴角向上抽动了一下,又道,“你说说,你都听见什么了?”
小岛心里咯噔一下,这岂是能说的?
“都公放了,不会没听见吧?”谭校长笑着说,那笑里简直能藏下一把金背大环刀。
“有一个女老师说前一天晚上她被喊去聚餐,去了以后才发现原来是个相亲局,对方是她姨婆的儿媳妇的三姐夫水利局的同事,典型工科男,话少人老实,本来印象不错,吃到一半,两人前后脚去洗手间,岂料那家饭店洗手间男女共用,女老师一进去发现里面小便没冲,出来后她忍不住问工科男,男人回答,要节约水资源,延长马桶寿命。女老师听后,默默拐向大门走了。事后姨婆怪她不懂事,她解释,她家马桶不想成精。”
小岛一鼓作气说完后,偷偷瞥向谭校长,他,就没点反应吗?不好笑吗?刚才她可趴在桌上憋了好久,差点没把自己憋晕了,嗯,这位校长,段位不低。
正在此时,旁边那位面容严肃的校长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哎呀,我们学校的老师还是很可爱的嘛!”
原来不是笑点高,是反射弧长哪!
小岛跟着也笑出了声,这位憨憨,你知不知道你们学校的校长也蛮可爱?
大概谭校长未在学生面前这般开怀笑过,很快他便敛住脸,背手往月洞门方向走去,小岛跟在他身后暗想,虽说他一直板着脸,但并未真的责罚或怪罪,余舟凶她时也是这般,单单脸冷,其实连说话的声音都能让冰棍儿化成水。
小岛嘴角微微上翘,前面肃杀的背影瞬间亲厚了几分。
“那天我的桌上放着五张证书,我选了你。”
小岛一怔,他这是想让我夸他伯乐还是让我扪心自问何德何能?
她想了想,定定地说,“我一定是江中需要的。”
谭校长横她一眼,“江中从来不缺成绩好的孩子。”
“我算运气好的。”小岛厚脸皮舔笑。
谭校长又道,“江中的孩子多数都聪明。”
“小聪明我也是有点,”小岛扬起脸有些得意,不过她听得懂刚才那句话的潜台词——别再我面前耍机灵,不管用,所以她如实相告,“但我爸说,我骨子里其实是一头不会转弯的犟驴。”
“你爸爸总结的很到位,他还有没有说,你骄傲自负,自由懒散,胆大妄为,不守规矩,还目无尊长?”
“您认识我爸?”小岛夸张地睁大眼睛,心里却在暗骂,您的成语库里就没有些与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相关的四字成语吗?
“哼,”谭校长瞪住她,“需要认识吗?你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小岛有些委屈,“我挺韬光养晦的。”
谭校长差点没被气晕,看来真是太给她好脸了。
两人穿过假山,反向绕至月洞门口时,小岛一眼望见了鸡爪槭树下那块卵形圆石,小岛不禁惊呼,“呀!它在这儿!”
谭校长停下脚步,虽然他并不知道小岛口中“它”是什么,但他的视线下意识直转向那块圆石。
小岛追问,“它原来是不是立在学校门口?”
前面的人缓缓回头,“你,怎么知道?”
“我在照片里见过。”
“照片?”
谭校长眉头兀然蹙起,他盯着小岛,让小岛莫名有些害怕。
“哦,我,我之前上网看到的,网上有许多老照片。”
谭校长恍然,边走边缓缓道,“那时我们学校还叫做江城中学,这块大石头立在校门口,送走了一波又一波江中学子,那时候的毕业生都喜欢捧着录取通知书站在它旁边合影留念,它啊,不知承载了多少江中学子的骄傲与离别。”
谭校长说得很慢,好像深陷于某种回忆中,难以自拔。
走到月洞门口时,谭校长忽然转身停住,他的唇角格外温和,声音犹如隔壁邻家大叔跟她扯家长里短般亲切,“你叫余小岛,是在小岛上出生的吗?”
小岛点点头,“嗯,我出生的岛屿叫云澳湾,是云州一座普通离岛。”
谭校长扶住门壁的手微微发颤,目光越过小岛望向池中四角亭,似在喃喃,“云澳湾,云州……”
“为什么来江城念书?”
小岛怔住,记得早晨初见谭校长时,他眉峰高耸,面容严肃,目光锐利而矍铄,如同一把待出鞘的利剑,而刚才那双眼睛却好像春潮涌动的江水,柔情万种。
小岛不想撒谎,可无奈这个问题,她并不知道正解。
小岛抬起头看向天,幽幽地说,“我猜,大概因为我妈妈是江城人吧。”
谭校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云州,江城,很远呐。”
“是有些远,我们坐了一夜火车呢,我现在闭上眼都还在哐哧哐哧……”
小岛闭上眼脑袋左右摇摆起来。
“那你醒醒,”谭校长拍拍她的肩,指向手表,冷冷道,“还有两分钟下课了,赶紧回教室。”
小岛卡顿在原地,校长就是校长,段位果然比她高,梦得快,醒得也快。
小岛恍恍惚惚地回到教室,此时教室门口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大榜出来了!”